天堂般的聲音
用生命創作的音樂大師李泰祥
文│趙靜瑜 / 圖∣國立交通大學圖書館數位典藏國家型科技計畫提供
1824年在維也納,已經失聰的偉大作曲家貝多芬擔任名譽指揮,首演著自己所創作的《第九號交響曲》,直到演奏完的那一刻,他不曾真正聽見自己的音樂。在舞台上猝逝的義大利名家指揮辛諾波里,擁有精神心理學的醫學博士學位和考古學博士學位,更以義大利人的身份職掌代表正統德國音樂的德勒斯登交響樂團,他的音樂理性精準洋溢情感,卻不知道2001年4月20日在德意志歌劇院的演出,是自己人生最後的一晚。天才的宿命總融雜著許多無奈,還有許多無法言喻的人生考題,試煉著人之所以成為人的價值,讓世人得以因著天才的痛苦,感受生命的高貴。
用音符與感情實踐人生
今年獲得最高文化殊榮國家文藝獎的作曲家李泰祥,正是這樣一位我們熟知的天才,他才華洋溢,創作無數;他親身煽起炙熱的情扇,用浪漫燃燒愛情,甜蜜、歡愉與之後的失落苦痛,一次次成為他音樂中的養分。曾為流行歌手寫歌,曾為電影配樂,有著紮實西方古典音樂背景的李泰祥,總是從自己生長的土地去尋找靈感,從作曲家到此刻必須與和病魔纏鬥的生命鬥士,李泰祥始終不曾放棄對於音樂的熱愛,至今依舊在樂譜與情感當中,實踐著自己的人生。
1941年生於台東縣馬蘭鄉的李泰祥,是阿美族原住民,從小家境貧苦,也沒有機會接受正統音樂訓練。1956年,李泰祥考入國立台灣藝術大學前身國立藝專的美術印刷科,而後轉入音樂科,主修小提琴。李泰祥從小提琴比賽中嶄露頭角,當年由於家境不好,李泰祥住就住在倉庫,睡就睡在書架上。新象藝術創辦人許博允說,他還記得已故音樂界大老許常惠曾經「領」到了李泰祥父親從台東送來的一頭牛,許常惠當時完全不知道該拿這頭牛怎麼辦,但是這是李泰祥父親抵給他當作李泰祥的學費,這也可以看出當年李泰祥家境的窘迫。
斷弦的小提琴 李泰祥勤練不息
即使環境如此艱苦,李泰祥依舊堅持他對於音樂的執著與追求,李泰祥曾經說:「即使斷了一根弦,我一樣要繼續練習。」李泰祥表示,他非常感謝當年愛護他的恩師陳清港以及馬熙程,因為從小家境貧困,根本買不起小提琴,他練習與演出用的小提琴,都是老師借給李泰祥,持續不懈加上天生的音感,使得李泰祥的創作逐漸受到重視。
畢業之後,李泰祥後曾擔任中國青年管絃樂團、台北市立交響樂團、台灣電視公司交響樂團等的首席小提琴,以及國立台灣交響樂團前身台灣省立交響樂團指揮等職位。李泰祥的音樂創作是自學的,在校期間已在「製樂小集」發表早年作品,1973年,李泰祥獲美國洛克斐勒全額獎學金及國務院交換計畫學者獎學金赴美,至各大學音樂學院及交響樂團觀摩研究。1974年冬回國後,受聘擔任台灣省交響樂團及台灣大學管弦樂團指揮,業餘則致力於創作。
作品規模完整 技巧各派兼具
李泰祥的創作巧妙自在,作品多元,從規模來看,從交響樂團的完整編制、舞劇、歌劇到小型的室內樂都有;從創作技巧來看,李泰祥不但有浪漫派、印象派的思維,也有無調性甚至電子音樂的創作;風格上更是無從定類,最嚴肅的藝術音樂到最通俗的民歌與流行音樂,吸收當代創作思維,加上原住民與本土音樂素材的使用,讓李泰祥自由進入,毫無罣礙,更難得的是都可以有自己的風格。
李泰祥1975年發表管弦樂作品《現象》,隔年發表《雨、禪、西門町》,作品《大神祭》則由雲門舞集改編成舞劇《吳鳳》一作演出。1977年春天,李泰祥獲邀到東京發表《清平樂》,在台北發表《大地之歌》;1978年推出《還緣》音樂實驗劇;1979年發表《太虛吟》;1981年前往德國佛洛都世界音樂節發表《幻境三章》;之後的創作也結合校園民歌以管絃室內樂形式演出。
1984年,李泰祥再次為雲門舞集寫成《生民篇》、《薪傳》等管絃樂舞劇作品,並演出大型歌劇《張騫傳》,之後創作還包括《三式——氣、斷、流》鋼琴五重奏以及首度結合國語、台語、原住民語、女聲、打擊樂、鋼琴及絃樂四重奏的室內樂曲作品《山、絃、巢》等等。
時間的壓力鍋 催生創作
有知音要分享,有希望要追尋,創作音樂,最讓李泰祥感到興奮的是每一個接觸到的過程,越是在時間的壓力下,李泰祥反而可以作出更令自己感到滿意的作品。
感情的千折百轉是李泰祥創作的泉源,一段來不及完成的初戀,一直收藏在李泰祥的靈魂深處,初戀的結果,讓李泰祥透過創作釐清抒發,日後的音樂創作,對愛情的詮釋,永遠是李泰祥重要的命題。
肯定通俗音樂的價值
除了在古典音樂的累積曲目之外,李泰祥膾炙人口的作品在於流行歌曲,在校園民歌風起雲湧的年代,李泰祥也開始創作民歌,之所以願意創作民歌,李泰祥表示是與詩人余光中的一次閒談,兩人討論那時候美國《時代周刊》的出刊,在同一期裡面光是介紹搖滾團體披頭四就足足用了四頁,但卻只有小小幾行簡單篇幅,報導當代俄國知名作曲家史特拉汶斯基的逝世。
李泰祥認為,在古典與非古典的領地,誰的影響力量大,舉世皆然,早已是不爭的事實,李泰祥自許希望成為溝通此界與彼界橋樑的心意,開始萌芽,李泰祥更成為台灣早期民歌運動之中非常重要的音樂人,他不但搜集整理了許多民歌,也開始譜曲、編曲與創作,沒有李泰祥,台灣樂壇甚至整個華語樂壇就不算完整,李泰祥的出現成就經典,成就了許多至今依然深受歡迎的歌手,也滿足了廣大樂迷挑剔的耳朵。
膾炙人口的《橄欖樹》 曾是國民黨政府禁歌
李泰祥寫出的《橄欖樹》、《錯誤》、《野店》等歌曲,動人心弦,記錄了那個年代的清純美好,卻也發生許多無從想像的遭遇。
《橄欖樹》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麼流浪
流浪遠方 流浪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
為了寬闊的草原
流浪遠方 流浪
還有還有
為了夢中的橄欖樹 橄欖樹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橄欖樹》是作家三毛的詞,也是我最早的作品之一,1971年已經寫好。」李泰祥說,後來因為遲遲找不到能夠完整表達我音樂理念的歌手,直到1979年遇到了齊豫,才真正發表。」等待是時間的遊戲,但是等待過後的豐收,顯然也遲了。後來國民黨政府將《橄欖樹》當成禁歌,李泰祥當時傲氣十足,他說新聞局有它政治上的考慮,「我也只能逆來順受,歌可以被禁,但是我繼續創作好歌的心,卻是不會被禁的。」
每一顆音符都充滿細膩美感
近年經常與李泰祥合作的十方樂集團長徐伯年說,李泰祥的音樂色彩非常繽紛,隨處流轉,不停變幻,充滿了生命力。徐伯年說要演奏李泰祥的作品,「演奏家要對於每一個音都非常敏感,抓得很準,才能抓到李老師對於音樂的想法。」
對藝術家來說,最好的作品永遠都是尚未出現的下一個。如此細膩多變的流轉與鋪陳,帶來的副作用就是在李泰祥心目中,永遠沒有「定版」這回事,每一次練習甚至演出,都是一個不同的版本。
「要把自己認為有不完美的細節都修改好,是對自己的要求。」李泰祥謙遜地說,正因為自己資質不夠完美,更希望可以不斷的修改,直到理想的效果出現。
作品不定版 因最美好的都在下一首
李泰祥曾經因為受邀到香港發表打擊樂版本的《橄欖樹》,之前曾經在台中演出過一次,因為自己又覺得不完美,李泰祥與徐伯年商量,希望可以修改。徐伯年立刻跟李泰祥說,真的沒有時間了,結果在上飛機前,李泰祥又遞出了一個新版本的《橄欖樹》打擊樂新版樂譜。
這還不是最驚險的,李泰祥也將他在80年代為雲門舞集所創作的舞蹈配樂《生民》重新改編成打擊樂版本,徐伯年說,這個樂譜的前世今生已經訴說不盡,不但團員拿到的是不太統一的版本,「就連李老師自己也都還拿過舊版本出來排練。」不把心裡最理想的音符寫出來,對不起自己,這是一個負責任的作曲家的態度,「音樂家不能欺騙自己,我常常還是覺得音樂還不夠好,永遠不會滿足」。速度雖然緩慢,卻從未停止,李泰祥持續跟上帝討價還價,希望可以多一點時間的籌碼,讓他完成更多的音樂。李泰祥曾說,意志力是非常奇妙的東西,「有時候,只要再堅持一下,事情就好像會有不同的結果,只要有決心。」
人生轉折 帕金森氏症病魔纏身
當醫生宣佈李泰祥得了人人聞之色變的帕金森氏症,李泰祥自己並沒有被打擊到,在肢體上,提筆書寫甚至擦掉用鉛筆寫下的錯誤音符,變得非常困難,總是受限於「腦子動得比身子快」;在記憶力方面,也會不記得很多事情,半分鐘前出現的靈感,一秒鐘之後全給忘了,李泰祥說生病以後,在音樂創作上的難度增加了十倍。
為了訓練肌肉的穩定,減緩惡化的速度,李泰祥學著寫書法,牆上貼的習作,一筆一畫之間,都是他對抗病魔的痕跡。吃藥過後的兩至三小時,是李泰祥最可以創作的時候,當然也有例外,就是他忘記按時吃藥。李泰祥的孤獨,已然轉到了創作,李泰祥說,他對生命的交代,就在音樂作品之中。
病痛折磨 關不住李泰祥旺盛創作力
病痛的折磨關不住李泰祥旺盛的創作力,與帕金森氏症搏鬥,為了要完成一張室內樂演唱專輯,李泰祥鼓起勇氣接受了「深部腦刺激」這樣一個高難度的手術。醫生為了測試病人的反應,採取局部麻醉,病人會處於意識清醒的狀態。李泰祥回憶,他在手術時,耳邊傳來的是自己的頭蓋骨被鋸開的聲音,彷彿是死神的叩門聲,這種幾乎瀕臨死亡的感受,也讓李泰祥對生命有了更多體悟。
為了完成跨越中、西樂,表現綜合藝術,涵括原住民音樂、現代實驗樂曲並融合戲曲唱腔等元素的《情奔》,李泰祥結合舞蹈及戲曲,融和崑曲和南管的風格所完成,氣勢磅礡,格局大氣中見細膩,是李泰祥花了半年的時間,在電腦前一個按鍵一個按鍵慢慢「按」出來的,身體肌肉從抖動到無法完全控制,雙眼的視力持續退減中,但李泰祥依舊揮舞著雙手,指揮團員練習著作品。
李泰祥靠的,全是意志力。
保有身為音樂家的最後尊嚴
作曲家在台灣,一直就是稀有物種,有的作曲家委身教職,有餘力則創作,有的作曲家一生只為創作,李泰祥就是屬於單純的後者,國內樂界對於本土創作的漠視,音樂教育不夠扎實普及,樂迷對於當代創作毫無興趣,都讓李泰祥在實際生活上,遭受相當程度的打擊。
今年的金曲獎頒獎典禮上,大提琴家范宗沛、編曲家李哲藝與小提琴家林天吉以三重奏編制向李泰祥致敬,演奏了李泰祥的經典組曲《走在雨中》與《橄欖樹》。
《橄欖樹》傳唱多年,創作者李泰祥無人不曉,但是這麼多年來,李泰祥沒有拿到過任何翻唱的版稅,當年的著作權法並沒有規範創作者的權益,這首《橄欖樹》走紅華人世界,跟李泰祥一點關係也沒有。
藝術家不善理財,李泰祥從年輕至今均無置產,收入時有時無,連原本該是他的權益都被剝奪,「別人肯演你的作品,已經要感謝了,哪還想到要給版稅。」就算給了一些錢,「光是將總譜變成分譜,再加上影印費用,透支是常有的事。」
準備到英國攻讀博士的李奕青現在除了積極為父親申請一些演出補助之外,也自己舉行音樂演出,不管是深入社區或是到醫院演出,「只要我們還能給。」當然社會不是沒有溫情,李奕青說還是有很多不具名人士會幫父親按摩,提供偏方,他們感念在心。
李奕青說,不是要向社會討什麼公道,畢竟作音樂是自己選擇的道路,只是當父親的朋友像日本作曲家三枝成彰,一生有企業無條件支持,對照台灣社會,就是缺少了這些底層的文化涵養,「我們不責怪別人,只能盡自己力量去做。」
李泰祥自己更不多說,因為無論如何,都要保有最後一點音樂家的尊嚴。
獲獎平常心 尋根發揚原住民文化
獲得國家文藝獎,李泰祥說,得獎得這份心情,就以平常心看待,他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如何用創作回饋他永遠的故鄉——台東馬蘭阿美族部落。受金寶山委託創作的《安魂曲》,幾乎又花掉他半條命,終於完成,李泰祥對於人生已經看得很開,他說創作《安魂曲》,就當作為自己「送行」。
李泰祥說,他心中一直有揮之不去的三個夢,第一是探訪溯「原」,這個「原」代表著自己原住民的血緣。李泰祥雖然出生於台東縣部落,但是他五歲就搬到台北,對於原住民文化,他感到陌生,但是血液裡原始野蠻的因子,卻不曾離開。
李泰祥說,他已經被漢化了,根本已經不像個原住民,可是對於原住民的習慣,「我還是有很大的好奇。」李泰祥說,或許不該獵捕動物,「但看看總可以吧。」2004年,李泰祥跟著原住民上山,在深夜靜候獵物。
作曲跟狩獵一樣 都是等待最後美好的到來
樹葉的動靜,是一種秘密的信號,除了樹葉的細微聲響,就是蟲鳴與鳥叫。李泰祥一直等到天光微亮,說時遲那時快,「呯」的一聲槍響,一切就結束了。這一段成年後難忘的經歷,成為李泰祥的作品《狩獵》的素材。音樂裡的氣勢雄渾,說的不是狩獵的情形,而是李泰祥內在心理的描寫。
「整個等待獵物的過程當中,表面上非常平靜,但是每秒都繃緊神經,過得非常緊張。」李泰祥說這很像他自己作曲的過程,不作曲的時候,「我會覺得生活很單調、枯燥,不知道怎麼過。」作曲跟狩獵一樣,「一直等待著最後美好的到來。 」
美麗必然孤寂
第二個夢,是對未來的憧憬,李泰祥時時刻刻仍然希望可以持續在音樂現代性的實驗性及未來性上努力,最後則是很抽象的「美麗的遺憾」,李泰祥沒有多琢磨,只說因為「美麗必然孤寂」。只有苦難,生命的領略才能點滴心頭,因而發出的光輝,即便是一縷幽光,也具足動人能量。至於這份孤寂的美麗,是否正是李泰祥的情感密碼,應該會是大師心中永遠的秘密。
本文作者∣趙靜瑜
輔仁大學中文系,佛光大學藝術學研究所碩士。曾任日信影業企劃部經理、《國家地理雜誌》公關部經理,現任《自由時報》藝文版資深記者,出版《書包外的秘密》、《十位政府女性首長的故事》、《愛上長笛的N個理由》、《行政法人對於表演藝術場地營運之影響》等書,文章散見《DFUN設計風尚誌》、《表演藝術雜誌》、《樂覽》、《TVBS周刊》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