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攀元先生,一九一二年生於江蘇,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曾任江蘇丹陽中學教員,來台後於羅東中學任教,與畫友組成蘭陽畫會,1973年自學校退休後,全心投入繪畫創作,蟄居蘭陽平原五十餘載。
自幼失怙恃的王先生,以繪畫映照一生的苦難;豪門遺孤的青春歲月、歷經戰亂動盪的流離人生,都反映在他的作品中,其創作即生命凝結的表現。一九六六年,王先生首次應邀在台北舉行個展,畫作悉數為外國知音買走,畫作驟然離開的失落與未留作品給自己的遺憾,形成他日後藏畫與惜畫的情結。
在王先生作品中屢次出現的夕陽、紅衣女子等意像,來自他早年生活的記憶;而經常的漂泊感覺,則以孤帆、奔犬等方式呈現。不同的主題變奏裡,「空」、「簡」、「淡」、「遠」始終是他低沉吟唱的主調,是欲語還留的獨白、是若隱若現的孤怨。具象又似抽象,單純的畫面,卻有深沉的生命哲思,是王先生獨特的畫風。
王先生雖年已九十,卻仍創作不懈,近年更屢以百號大作一再突破,筆觸迭落有致,色彩鮮麗溫厚。曾獲中華民國畫學會金爵獎,重要作品如「倦客」、「歸向何方」、「太陽與鳥」、「北大荒」、「歸途」、「無奈」、「殘荷」、「狗」、「紅太陽」、「落日」等。
想起過去的種種,彷彿像是黃梁一夢。得獎這件事也像是黃梁一夢。我始終覺得人的一生就是應該追求真理,為了真理,不需要有任何動搖,要肯定自己,不要作虛偽的事情。感謝大家給我這個獎。
「想起過去的種種,彷彿像是黃梁一夢。」王攀元在宜蘭家中微笑地說著:「得獎這件事也像是黃梁一夢。」
因著「國立歷史博物館」今年五月所舉辦的「攀圓追日──王攀元九十自選展」,許多美術愛好者彷彿發現出土文物般地驚艷於王老畫作的魅力。因著「國家文藝獎」的頒發,相信會有更多人發現這位與民國同壽的藝術家,他的生平與作品一樣動人。
資深畫家劉其偉常說:「老天爺早就把劇本寫好了」,王攀元拿到的卻像是其中最傷心的一本。然而,老畫家卻沒有將太多力氣放在喪氣與悲傷上面,他持續地作畫、生活凡數十年。「我的身世最痛苦,最淒慘,但不怨天尤人,不發牢騷,我不信教,但心中有天理。」王攀元曾和友人這麼說。
「天理」讓九十高齡的王攀元可以持續讀書、寫作、生活,而且到今天仍能繼續創作比人還高的一百號大型畫作。
紅蘋果的故事
王攀元出生於江蘇北部的徐家洪,五進五堂的大宅門前有座宏偉馳名的王家節孝牌坊,宅第內有荷塘杏林與穿梭曲折的迴廊,府內所擁有的珍奇古玩更是不勝其數。然而,王家三位少爺的老大與老二都英年早逝,龐大家產的爭奪戰,在大房二少爺王攀元喪父之後就持續地上演著。
「我三歲父親去世,九歲的時候就有自知之明,內心經常有一種恐怖感──也就是沒有安全感,在睡夢中時常哭叫起來。」王攀元在年初發表的〈浮生往事〉一文,文章一開頭就這麼寫著。「母親時常問我,為什麼在夜間哭泣,不安何故?我說在睡夢中有人要害我,我很怕!想不到真的,我的一生均在『怕』字上過生活。」
不僅是王攀元「怕」,王攀元的母親也「怕」,她既迎戰不了大家族複雜人事的波濤洶湧,更在動輒得咎的家規底下飽嚐臉色與指斥之苦。為了讓小孩不要從小就得看人臉色,母親只好做些女紅與賣點雞蛋來為小孩掙零用錢。原本應該歡天喜地充滿童真的孩提時代,王攀元和母親一起在被大家庭所漠視和排擠當中渡過。
王攀元記得小時候,三姑買了十幾個紅蘋果回來,他看了好歡喜,忍不住拿了一個兜在懷裡拿回房裡。母親發現之後,驚慌得要他趕緊拿回原處免得招惹麻煩。小王攀元哪裡知道大人世界的糾纏險惡,只知道自己好喜歡紅蘋果的鮮嫩顏色與美味。母親一邊落淚一邊好言相勸:「等你長大了,成人了,站起來之後,想要蘋果還會難嗎?」
一直到今天,王攀元對於「紅蘋果」還是充滿著感情。知道王攀元坎坷往事的朋友學生,也總是在拜訪王老的時候記得把紅蘋果也帶上。
王攀元最早開始畫畫是四歲的時候,看著牆上掛著的八大山人等人的真跡順手也畫了起來。進了私塾,閒時就以毛筆作畫寫字。十三歲,王攀元參加學校美術比賽得了第一名,畫的就是「紅蘋果」。那一年,相依為命的母親撒手西歸。往後學校生涯所延伸的學費問題,王攀元得開始獨自去面對叔叔嬸嬸的冷言冷語。至此,連家裡傭人都可以仗勢欺負恐嚇他。
到底你是不是啞巴?
小學畢業之後,王攀元一舉考上江蘇的明星學校「淮安中學」,長輩的意思卻是要他放棄唸書的念頭。僵持了一年,王攀元最後還是在家中佃農的協助之下,才得以離家就學。
王攀元非常珍惜離家住宿在校的中學生活,一九六八年還曾在日記裡這麼寫著:「在我讀中學的時候,內心的思想總有一些超時代的自居,有些看法與想法,似乎與一般同學不太一樣,平時沉默寡言,倔強好勝,不與人交,除了讀書而外,時常一個人坐在校園裡夢想,夢想中來世如再為人,永享父母之愛;夢想中,如有一個真正愛我,柔情似水的女人,一同讀書一同作畫,一同死去,一同埋在土中永遠安息,不再像一個飄零無依的落葉了。由於我個性愛靜,又沉於想像,從前如此,現在亦復如此。」
王攀元的沉靜寡言,讓同學認為他是個無可救藥的自閉者,連訓導主任有次都忍不住問他「到底你是不是啞巴?」幸好直升淮安中學高中部之後,美術老師吳茀芝無意中發現他的美術天份,持續鼓勵他朝著藝術方面去發展。這時,王攀元的畫已經開始出現大片大片的空濛草原,這既是家鄉風景的寫照,更像是青年畫家蒼涼的心境。
中學畢業之後,王攀元同時考上復旦大學和上海美專,他準備進入上海美專的最後決定,又讓家中的長輩們給大潑冷水:「我們不給他一文錢,他是無法成行的。」幸好,王攀元第一學期的註冊費已經有了著落。同學的父親借了他五十塊大洋,要他畢業後根據物價指數的變動來還錢就可以了。
離家遠行的前一天,家中燒飯幫傭的朱媽自動為他整理行囊,偷偷的說:「這一吊錢是我賺來的工資,你拿去零用。」王攀元感動得抱著朱媽痛哭一場:「人皆有父母,我獨無,朱媽也就是我親愛的媽媽了。」
王同學的甜蜜與悲傷
進了美專,剛好恩師吳茀芝也應聘到那兒任教,吳老師幫他向校長說明了王攀元求學的艱辛,學校特別答應減免他的所有學費。但是,要用五十大洋過一學期的生活並不容易,王攀元只能早上喝點白開水,吃一兩個山芋充飢,中午根本無法按時進食,晚上才敢去吃一頓飽飯。有時候實在餓得發昏,名不符實的「王家二少」只好厚著臉去菜市場幫人拉車,換點冷飯,要不就到工廠做點臨時工或到街上叫賣報紙。
為了第二學年的學費,形體虛弱的王攀元回到蘇北的家中,朱媽問說:「相公!你身體是不是不舒服?」那時,家中上下人等已經完全對他視而不見,只有朱媽偷偷含著淚水說:「相公你不能為了讀書而損毀健康。沒有身體什麼事都完了。」完全不能自己的王攀元,把「朱」這個字略去,直接叫一聲「媽媽!你永遠是我的媽媽……」朱媽回答說:「不!我永遠是相公的侍者。」此時,主僕兩人只能抱在一起大哭起來。
朱媽不斷地向家中長輩遊說,可惜終無希望。後來是一位看松林的老黃,自動透過朱媽說他願意借助王攀元一學期的費用,條件也是等他畢業之後按照物價指數償還。王攀元的學費借貸問題,一直到最後一學期終於彈盡援絕。後來,有位親友看到他身上的皮袍,就要他脫下來抵押借錢;隔沒幾天,沒有皮袍禦寒的王攀元就在零下四、五度的大雪天裡,倒臥教室不醒人事。學校將王攀元送到上海紅十字醫院治療,醫院診斷結果是當時存活率很少的傷寒症。
王攀元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醫院連續發出兩封電報給家屬,第一封說王攀元病情危急,第二封說王攀元已病故請速來善後!蘇北老家竟然完全沒有任何反應,醫院上上下下為之譁然。
危急之際,有位上海音專的女學生季竹君剛好到醫院探友,聞及此事,於是要求護理人員帶她到隔離病房。昏昏沉沉之中,王攀元記得季竹君用手帕擦去他面孔上的汗與淚,在他耳邊輕聲細語的說:「王同學,你現在急需是什麼?」王攀元說:「請醫生救我,否則我死了,誰來埋我?」季竹君回答說:「王同學,我來救你,我將永遠在你身邊,萬一你不幸死了,我會與你一同埋在土中。」
當下的情境,王攀元在〈浮生往事〉裡是這麼描述的:「朋友!那個時候我正在昏昏沉沉中與她如此不可思議的對話,她用這兩句頗有涵義的哲語攻入我的心靈深處,比任何特效藥還來得有效。」就在季竹君的細心照料之下,二十五歲的王攀元竟然奇蹟似的恢復了健康。
出院之後,兩人開始交往,季竹君還曾與王攀元為將來畫下這樣的美夢:「將來在西湖橋畔,蓋一小木屋,我彈琴,你作畫,一起看秋山秋葉,蘆花飄蕩,群雁南飛,相視到老,永不分離。」在宜蘭家中接受採訪的王攀元,後續還說了許多季竹君與他交往的點點滴滴,旁聽的人卻還是忍不住插了話:「王老師,她都一直叫你『王同學』,而不是別的稱呼嗎?」
王攀元很認真的說:「是呀,他都一直叫我『王同學』。季竹君就是那種女中豪傑,走在時代前面,要為大眾服務的人,他都是這麼叫我的呀。」回答的同時,大塊紅暈出現在老先生充滿皺紋的滿臉笑意上。
永遠保有浪漫的情感
王攀元就讀上海美專的時候,曾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是校董,畫家劉海粟是校長,校風極為開放。王攀元在美專就學期間,不知不覺地開始將國畫的意境融入西畫的創作裡。當時,留法歸來的張弦老師為他奠定下紮實的素描與油畫基礎,陳人浩老師教他水彩,他還隨諸聞韻和潘天壽老師學國畫。週末,他繼續跑到研究所聽潘玉良和王濟遠老師的美學課程。
美專畢業後,王攀元和季竹君相約一起隨潘玉良老師赴法國留學。為了學費與旅費,王攀元只得暫時與季竹君道別,隻身回家爭取自己應得的家產。幾經衝突和百般曲折,王攀元終於爭得繼承的田產,但是宗族裡的長輩卻有人公然放話:「誰敢買二少的地,我就斃了他!」王攀元手上的田地一時沒有可能變成現錢,因為沒人敢買那些地。
旅費沒有籌成,盧溝橋的槍聲卻已響起,王家所處的徐家洪隨即落入日人手中。王攀元心繫人在上海的季竹君,卻因為戰爭而不能前往相會。王攀元不但去不了法國,連上海也到不了。他和她之間這場如同夢境般的戀情,就這樣給戰爭炸成藕斷絲連的時代悲劇。
六十多年來,季竹君總是出現在王攀元的日記與手札當中。他曾在札記裡寫下「男人都需要某種東西來提高他們的本性,這東西就是:愛慕一個可敬的女子。」由此我們可以發現,沉默的王攀元實在一直在孤寂生活中,保有著浪漫的情感。
一九四二年,已經三十一歲的王攀元偶遇十七歲的倪月清,當時他對一身土布花衣、純真秀麗的她留下印象,卻在一年後才開始交往。一九四五年,王攀元被日軍抓去,隔日就要槍斃,幸得一不知名的壯漢搭救才得以逃脫;王攀元決定放棄一切,帶倪月清離開老家。一九四八年,相知相隨的倪月清,毅然決定嫁給窮困潦倒的王攀元。隔年,王攀元一家三口隨著部隊搭船到台灣。
第二故鄉的「風颱」使人愁
初到台灣,王攀元在高雄港碼頭當了三年雜工,幾次買竹築屋卻都被一次次的颱風給吹倒。
「一直到後來,我才知道當地人一直說要小心『風颱』、小心『風颱』是什麼意思!」一九五二年,王攀元受堂弟推薦到羅東中學教書,他找到一處無人住的草寮讓全家棲身,隔年的「風颱」卻又將「家」給吹跑。至此,王攀元只能和家人過起居無定所的日子。
月薪不過三百元的王攀元,雖然有羅東中學同仁的相互照應,但是生活還是過得十分困頓。然而,他還是利用夜半的孤寂天籟繼續作畫、讀書、寫作,並且以畫家傳記中所記「你是畫家,無論環境如何變化,你仍是一個畫家」來勉勵自己。一九五九年,王攀元在羅東農會開了此生第一次畫展,各三十幅的水墨與水彩畫悉數被買光,轟動一時。但是,償還借貸之後的王攀元還是兩袖清風。
畫展隔年,幾位畫友邀請王攀元共組「蘭陽畫會」,王攀元一方面和大家以畫會友,一方面也指導一些繪畫上的技巧。一直到今天,畫會的大小朋友都還持續和王攀元學習交往。
純樸的宜蘭鄉親與學生,一直讓王攀元有著溫馨相惜的親蜜感受。「我遷居宜蘭已整整五十年頭了。尤其對宜蘭同胞對我親切的印象特別深刻,我每次去台北歸來時在車窗中遙望著那孤立在海洋中的龜山島,我就預知道又回到第二故鄉宜蘭的家了。有時,我乘北宜公路車在車窗中遙望著蘭陽平原田野,簡直就是我的第一故鄉的翻版啊!」王攀元在近期的日記中如此寫著。
不過,蘭陽平原的風風雨雨卻還是沒放過磨練王攀元創作心智的機會。一九六二年,波蜜拉颱風來襲,王攀元所有畫作、日記和書籍都沒入草寮家中的積水,全家當下倉惶涉水離家。那段時間,王家屋內屋外都在下雨,雨聲點滴落入畫家的心頭,王攀元遂將自己心目中的畫室給取了「聽雨樓」這樣的稱號。
不僅大自然在考驗王攀元,生活上的柴米油鹽也沒放過王家人。
即便倪月清已經接了許多零工來貼補家用,把個秀麗的村姑給磨成風霜滿面的母親。但是,小孩陸續出生所需的生活費用卻永遠都不夠。王攀元在羅東中學教書的時候,他的「瘦」與「不吃飯」是有名的。同事們幾乎沒看過他中午帶過飯盒,他的午休時間總是在報紙堆中渡過;因為,他要將這點錢省下來留待家用。
習慣沒有菜的生活
在大陸,王攀元可以說是「富窮」,他在台灣卻是「貧窮」,有人在背後甚至就幫他取了個「大窮鬼」的外號。不過,現實的窘迫卻不曾損及他的自尊和創作上的嚮往。每天晚上,王攀元都不忘在燈下忘情的繪畫。
一九六六年,透過台北畫友李德的促成,王攀元在國際畫廊舉辦了畫展,三十二幅水彩全數給來台拍攝電影《聖保羅炮艇》的美國劇組所購去。一般人對於畫作售罄應該會感到欣慰,但是王攀元卻在驚喜中帶著更多的不捨。王攀元畫畫原不是為了賣畫,他很惋惜畫廊的作品怎麼沒有留下一點給自己,這也造成他往後不願賣畫的情結。
台北首次畫展所得兩萬元,王攀元拿去償還了借款。後來,為了應付日漸長大的孩子所需,王攀元買下這輩子第一棟水泥房,結果購屋所借的十萬元貸款,讓他花了往後的十幾年去慢慢償還。雖然,王家終於可以不用害怕風颱,但是,「大窮鬼」的封號倒是又跟著主人好幾年。
「讀書、寫作、愛情、繪畫,四者缺一不可,否則無生活情趣可言。」王攀元一九七○年寫在札記本裡的隨筆,似乎就是他數十年信守的生活守則。一九七三年,六十二歲的王攀元毅然以身體不佳為由申請退休,他希望自己可以將更多的時間留給繪畫。雖然家庭經濟總是在窮於應付當中度過,但是,王攀元對於讀書和繪畫所需要的時間或金錢投資卻從來不會猶豫。
生活拮据的王攀元,有一次曾將身上僅有的一百元中的七十五元拿去買了一本《現代美術史》:和畫友吃飯之後,強烈的自尊驅使他爭著付賬,這又用去了二十一元,扣掉車資三元,他身上只剩下一元給月清買菜。又有一次,王攀元領了評審費二百元,回家前卻先轉到書店,後來回家時,手裡拿的是書而不是等待中的菜,倪月清看到這情景也只好認了。
「反正我已經習慣了。有一次,我就問他說:你把錢都這樣花掉了,你要我們全家吃什麼?可是,反正他還是會繼續這樣做。算了,習慣了,我後來就習慣了。」王師母在老師接受採訪的空檔這麼補充說明著。
借用繪畫表白內心的苦水
「簡化它!簡化它!奢侈而舒適的生活妨礙了人類的進步,最明智的人,外表雖然窮困,內心生活卻再富有不過。」著有《湖濱散記》的梭羅,他這段話幾乎就是王攀元的生活寫照。倪月清曾經問王攀元退休之後要幹什麼?「清道夫!」她的先生這麼回答。
王攀元太喜歡孤獨和簡單的生活。他在自己住家旁搭了個小瓦房,安頓之後更全力投入自己的繪畫生活。小孫子有一天問王攀元說「你怎麼一個朋友都沒有?」王攀元指著滿屋滿床的書本、畫冊與畫作說:「這些都是我的朋友啊。」同時,他也思索著許多繪畫上的重要命題。「中國畫最考究形象的洗鍊簡約」,王攀元在日記裡這麼寫著:「所謂畫盡意在,就是用最小限度的表現手段,獲得最大限度的表現效果。換言之,即意到筆不到。」
畫布上,經常可以看到王攀元畫出的大塊天地。
黃綠色調的天地,按王攀元的說法,是童年家鄉無邊的草原,那時自己沒有朋友也沒人願意接近他,他經常獨自在草地上自己和自己玩。悲傷飄零的畫面,一次次被塗抹到畫布上。最常出現在天地之間的是「紅衣人」和「狗」,後者是畫家從小最不會被嫌棄的夥伴,前者是季竹君永遠的化身,因為她喜歡穿著一襲紅夾克。
他畫的《追日》,狹長形的畫面左下角是快要完全落下地平線的紅色夕陽,右邊四分之一的下方是條拉長身影的黑狗。《思故鄉》憂鬱的綠黃天地裡,右下角有個模糊的紅衣女子,看著左上方的暈黃滿月。《月如勾》綠黃天色底下有墨綠的色塊,右下角的紅衣人這次低著頭,而左上角的月亮已經如勾隱入雲端。
形而上畫廊的負責人黃慈美曾在《攀圓追日──老天爺的劇本:王攀元的故事》一書的首頁寫道:「每當提起王攀元,不禁令人聯想起畫面上那隻奔跑的狗,倦飛的鳥,迷茫的孤舟,……遙遙對著一抹嫣紅的落日,這些淒美的表象,蘊含一種文學性底悲劇美。事實上,孤寂只是他的氣質,而不是他的全部,那形之於外的落寞裡,隱藏著壓抑的熱情;無寄的鄉愁;隨遇的過客;不屈的傲骨」。
王攀元的畫風裡有幾個基本的元素與風格,有觀眾說「每一幅畫,都有畫家自己夢的存在」,有評論家說「孤寂中卻包含著百轉千迴的感情激盪」。王攀元對於畫中悲劇性則有著自己的見解:「繪畫一門,就是創作者的心靈反應,脫離了心的表現,就是抄襲。也就是說,我這特殊的痛苦人生,借用繪畫來表白我的內心苦水罷了。」
孤獨原來不寂寞
一九八三年,王攀元獲得「中華民國畫會金爵獎」,並受邀參加台北市立美術館開館展。雖然王攀元的畫作受到國畫會和現代美術界的同時肯定,但七十二歲的老畫家,卻仍然受著債台高築之苦。他在日記裡寫著:「對命運,我無法抗拒,但對藝術工作,我的決心總是不變,永不放棄!」
一九八七年,王攀元在台北皇冠藝文中心辦個展,有位準備買七、八幅畫的收藏家,堅持要買非賣品的《無奈》,然而這幅畫卻是一位國外回來的模特兒,喜歡他的畫而立刻褪去衣服供他作畫而成的作品。王攀元堅持「不能將朋友惜才的情份,拿來做買賣」而不願割愛。結果,收藏家決定一幅畫都不要。老畫家繼續疼惜自己畫裡的種種感情,繼續欠著別人債。
隔年,王攀元的作品獲選為台灣省立美術館的典藏作品。往後數年,他的作品持續在國立歷史博物館、台北亞洲藝術中心和省立美術館參展。一九九四年,八十三歲的王攀元在台北形而上畫廊舉辦「孤獨原來不寂寞」個展,隔一年又推出《不只是孤獨》個展,畫家的生活終於有了改善,王攀元終於讓自己和家人有了穩定的家。
曾經有朋友勸王攀元,年紀大了,應該輕鬆一點過活,譬如說,打打麻將過日子,不要讓自己活得那麼累,王攀元事後氣著說:「這,實在有夠荒唐,竟然叫我去打麻將。我就是年紀大了才要把握時間呀!」
國立台灣美術館前館長倪再沁曾經請教過王攀元,究竟是怎樣的態度能讓他持續創作不輟,王老答曰:「一絲不茍,率性而為!」事實上,王攀元不僅面對藝術和生活的態度保持一絲不茍,他對自己的作品也常有非常率性的處理方式。有次,宜蘭文化中心有筆一百萬元的典藏預算要拿來買他的畫,他卻一口氣送了價值千萬的十幾張畫,要文化中心轉將這筆經費拿來鼓勵年輕的畫家們。當文化中心表示要召開記者會來表揚王攀元時,他卻堅決表示,如果要開記者會,他就不捐畫了,因為他並不是沽名釣譽的人。
駐宜蘭的《自由時報》記者李奎忠與王攀元交往多年,他曾在接受訪談時說道:「我最尊敬他的是,以他今天的聲望,他卻不曾在宜蘭地區形成任何山頭或派系。」李奎忠又補充道:「他讓我最折服的就是這種表裡如一,真誠無偽的文人風骨。」
人生有幾個十年?
藝評家謝里法認為王攀元的畫作,「在筆觸密集鬆疏之交錯中,產生一種因子的游動,使得畫面由單純而繁複,又由繁複而單純。」王攀元畫作中的色彩韻味與幽深的線條趣味,實在需要觀賞者透過畫作的尺寸規模與真跡才能更好地理解與欣賞。
「我畫畫喜歡廣大、空間廣大。我做人做事,空間很大。」關於自己為什麼總喜歡畫大尺寸的畫作,王攀元曾這樣對師大美術研究所教授王哲雄說。「好話要簡短,廢話不用多講,重要的話、有用的話趕快講,不要浪費別人的時間。所以我畫畫也是這樣,越簡單越好,我喜歡單純。」王攀元畫作的大量留白,正是他簡單心靈的寫照,文藝獎提名委員在提名理由裡寫道:「王攀元不屬於聲嘶力竭,搖旗吶喊型的美術運動健將。他的創作實是一個人心靈和宇宙共通精神的凝鍊,其中具有的深沉孤寂,是典型文人精神的展現,儘管他往往以西畫作為材質和表現形式。」他將王攀元形容為「不屬於聲嘶力竭,搖旗吶喊型」的美術運動健將,確實是非常的貼切。
王攀元到了九十歲還是孜孜不倦地作畫,還是繼續讀書、寫作和愛人,一如他幾十年前所要求自己那樣的生活,他在文人精神上面的展現確實已經力透紙背,沁人心靈。「年輕人一定不能隨波逐流,要問自己究竟為什麼要畫畫。畫畫的人要有自我,有自我就會有目標,有目標就會有成功。」這是王攀元在被問到可以給年輕創作者怎樣的建議時的答案。
「人生有幾個十年?要找到自我,肯定自我,不要虛偽的過活,你一定要多問問自己幾次,人生有幾個十年?」在北迴線上的火車車窗裡,看著海上龜山島的人,心裡不斷出現王老充滿鄉音,卻一再重複的話語。
1912 | 出生於江蘇北部徐家洪,為當地望族「王牌坊」的長房二少爺。 |
1913 | 父親去世。 |
1921 | 入私塾受教,閒暇即以寫字之毛筆畫畫自娛。 |
1924 | 插班小學四年級,老師看他喜歡繪畫,送他水彩顏料。期末學校美術比賽,畫了一個蘋果,獲得第一名。 |
1925 | 差點被綁匪劫去,在綁匪與追兵的真槍實彈裡,僥倖撿回一命。 |
1926 | 小學畢業,考上淮安中學,不料叔叔卻不願支付學費,無法入學。相依為命的母親過世,大家庭當中的生活變得更為艱辛。 |
1927 | 獲佃農的協助入淮安中學就讀。 |
1930 | 直升淮安中學高中部。教美術的吳茀芝老師發現他的美術天份與音樂素養,進而幫助他走入藝術的世界。 |
1933 | 入復旦大學法律系不滿二個月,轉入上海美專西畫系。 |
1936 | 感染傷寒,幸遇上海音專的季竹君悉心照顧而得以康復。季竹君的出現,為他二十五年的孤苦生涯抹上一襲美麗的色彩,兩人相約畢業後赴法國留學。 |
1937 | 盧溝橋事變,與上海的季竹君失去聯繫。 |
1942 | 偶遇十七歲的倪月清,對一身土布花衣鞋的他留下深刻印象。隔年,才與她開始交往。 |
1945 | 冬日為日軍抓去,槍決前夕,幸得一陌生壯漢解救。王攀元決定放棄一切,帶著倪月清離開老家。 |
1948 | 相知相惜的倪月清,毅然決然地嫁給王攀元。 |
1949 | 一家三口隨部隊搭船至台灣高雄,落腳鳳山。 |
1952 | 受堂弟推薦至羅東高中教書。 |
1959 | 於羅東農會開第一次畫展,水墨及水彩三十幅全數賣光。 |
1961 | 與七、八位畫友,組成「蘭陽畫會」。 |
1962 | 波密拉颱風來襲,所居草寮積水甚深,所藏畫作、日記與書籍皆來不及搶救。風雨中,一家人倉皇逃離,王攀元直嘆「在蘇杭,春風春雨腦煞人;在台灣,春風春雨太無情」。 |
1966 | 透過台北畫友李德的促成,在國際畫廊舉辦畫展,三十二幅水彩全數賣出。 |
1969 | 獲選為全省特殊優良教師。課餘閒暇,仍然醉心繪畫。 |
1973 | 申請退休,將更多的時間投入繪畫。 |
1979 | 在台北春之藝廊舉行個展。應邀至宜蘭青年社團活動中心教授國畫,每週一次,持續達七年之久。 |
1983 | 獲中華民國畫學會金爵獎。受邀參加台北市立美術館開館展,於名人畫廊舉辦水彩畫展。 |
1985 | 參加第一屆「亞洲國際美展」於韓國,持續參加十六屆至今。 |
1986 | 於「雄獅畫廊」舉行第一次水墨畫展。 |
1987 | 在台北皇冠藝文中心舉辦個展。應邀在國立歷史博物館國家畫廊個展。 |
1988 | 應邀參加全國美展、亞洲國際美展、國家畫廊當代藝術展聯展。 |
1989 | 參加全國美展,以及國立歷史博物館國家畫廊主辦之「當代藝術發展展」。 |
1990 | 台北「亞洲藝術中心」個展。 1991 台灣省立美術館二度典藏作品。 |
1992 | 台北「誠品畫廊」個展、台中省立美術館個展。 |
1994 | 台北「形而上畫廊」舉辦「孤獨原來不寂寞」個展。出版回憶錄《老天爺的劇本──王攀元的故事》。 |
1995 | 在台北「形而上畫廊」舉辦「不只是孤獨」個展。王攀元說:「真正的畫家,年紀愈大,畫得愈好」。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油畫與水彩作品。 |
1997 | 台北國際藝術博覽會特展。 |
1998 | 出版大型畫冊,持續創作多幅一百號作品,呈現驚人創作力。 |
2001 | 應邀於台北國立歷史博物館國家畫廊舉行個展,並出版《攀圓追日──王攀元自選集》。獲頒「第五屆國家文藝獎」美術類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