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n-hsing
提升文學,應讀古體文
一般說來,認識我的人都知我是研究現代小說,和寫作現代小說的人。但是我從未放棄中國古體詩文的閱讀。早在四十餘年前,我就感覺白話文運動對普及文化雖有貢獻,但同時對傳統文化也是致命的一擊。如曰白話文是中國精華文化的殺手,亦不為過。
今天的文學須要古體文。此可就閱讀的需要,與寫作上的需要,來說。
閱讀上,如只讀白話文學,恐犯營養不良。白話文學就算從宋代話本數起,重要者不過區區幾本書,──中國三千年的文學菁華應盡在古體文學上,如放捨不讀,那是愚復又愚,近似絕粒待斃之所為;──中國古文體文學其中的菁華更在詩詞上,如棄置中國的古體詩詞,將茫然不知美為何物,──也就是說,凡是華文的讀者,至少應勤讀中國的舊詩詞,有志於文學的人,尤應日讀詩詞,應訂下功課,日讀五首,日月積累,讀破名詩萬首,是必要的修習學程。從寫作言,時讀古體文學是修習首要。蓋古體文精簡遠勝白話,音調節奏亦勝白話,方望溪謂:文應「言之有物」、「言之有序」,二有獨古體文,因精簡,乃可抵達;文倘蕪雜,無從撥雲見日,呈托文中之物,又儻蕪亂,亦無可陳露文中之序。況古體文之音調節奏,即使散文,亦近詩歌,頓挫抑揚,非雜亂白話所能。散文古體優於白話多焉。就寫作言,今白話通行已逾甲子,要全面歸向古體,勢不可能,但力求接近古體,期在白話古體之間,取一均衡,或即今日寫作之企待也。
提升文學,還有一事,也要記得。就是閱讀古體,不可囫圇吞棗,走馬看花。須慢讀細讀,務求消化。非不求甚解,須句句求解,字字求解。此慢讀法,不僅適宜古體,亦適宜現代白話,乃至任何他國文字。即,一切文字,倘是文學,皆須慢讀。優秀文學,皆嘔心瀝血,千錘百鍊始成,且無不言外有言、象外有象,非冷靜細讀,無以探取其頷珠也。余卅年許前曾謂,合理的慢讀速度,小說應為一小時一千字,一日二小時。余當時言指白話小說。今若古體文小說,恐一小時只宜五百字。古體詩詞,速度自應更迂。或云迂怠如此,一生能讀幾冊?曰,無奈其何焉,惟寧缺勿濫,殷盼積少成多,──至少第云:以少勝多。
勇敢邁向孤獨的實驗創作之路—— 王文興
文∣黃恕寧
王文興生於1939年11月4日,出自福州書香之家。祖父王壽昌,號曉齋,工詩能文,為清官費留法學生,著有《曉齋詩文稿》等書。為鼓勵好友林紓走出喪偶之痛,與其合譯小仲馬之《茶花女》,乃林紓翻譯事業之始。王氏家族多人留歐,伯父王慶驥亦曾與林紓合譯過法文作品。王慶驥於1920-1940年間出任中國駐歐多國公使,著有《流星集》、《椒園詩稿》等作多種。姑母王真、王閑皆有詩作出版。父王慶定畢業於震旦大學法國文學學士,後留學比利時,且善古體詩。

抗戰勝利後,王文興於1946年隨父母舉家遷台。來台之初,暫居東港,入東港國民學校。1948年再遷至台北,入國語實小。小學畢業後,考入師院附中(即今之師大附中)初中部,後昇入高中部。小學六年級時,受長於自己五、六歲的鄰友,亦即日後執教於政治大學中文系的詞學教授閔宗述的影響,初識中西各種文藝及電影。高中期間,立定寫作為其志向,在英文老師吳協曼的提攜下,埋首於英文和翻譯小說之中。1957年高中畢業,考取台灣大學外文系。大學期間,因不滿當時課程,鎮日埋坐圖書館內,依自定之書單讀書。這時也是王文興寫作發展的重要階段。雖從高二就常於課外練習寫作,但正式發表要等到大學時期。在邁開創作生涯之起步時,除了夏濟安教授外,王文興主要受到兩位高中老師的引導,即當時兼任《自由中國》編輯的金承藝老師和日後轉任師範大學美術系教授的郭軔老師。又因金承藝的關係,還認識了何欣先生,也受其多方指導。
1958年王文興為大學一年級學生,在《台大青年》發表了第一篇小說〈守夜〉,並於1958至1959年間陸續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了〈一條垂死的狗〉、〈一個公務員的結婚〉、〈殘菊〉、〈痺〉、〈下午〉五篇短篇作品。
王文興就讀台大時,外文系裡才人輩出,能舞文弄墨的同學為數甚多,他們的作品經常發表在夏濟安教授主編的《文學雜誌》上。1959年夏教授離台赴美,《文學雜誌》因而停刊。擔憂將無發表園地,王文興遂與同學白先勇、陳若曦、歐陽子等人在1960年暑期聯合創辦了《現代文學》雜誌。這些創刊者後來都成為著名的作家和學者。當年,他們憑著對文學的熱情,承繼了《文學雜誌》的精神,一方面引介優秀的西方現代派文學家和作品,一方面鼓勵主題和技巧的創新;在他們的努力之下,台灣掀起了現代主義小說的風潮。許多戰後新生代作家在這個雜誌上誕生、成長;自此台灣當代小說一直在華文世界享有重要的地位。根據編輯同仁日後回憶,王文興是當年編輯小組的智囊,許多期的主題和內容都出自他的構想。除了在學校期間積極參與編務外,他並將自己從1960年至1966年間所寫的小說(除了〈夏日傍晚回家的青年〉、〈結束〉二篇以外),都發表在《現代文學》上,留美歸國後還繼續擔任第26期至35期(即1965年至1968年底)的主編,對此刊物具有重要的貢獻。
大學四年,王文興自〈守夜〉到〈結束〉,一共發表了十四個短篇小說。這四年不僅是王文興發表創作生涯的初期,也是他思索寫作技巧、探尋個人風格的時期。王文興曾說讀與寫不可分,他的寫作反映他的閱讀。在大學階段,王文興主要閱讀了西方寫實主義和現代主義時期的經典作品,並深受其影響。在〈無休止的戰爭〉中,王文興說:「約在我二十歲的時候,我忽然間發覺我所習慣的文字表達發生了問題,問題一:我寫的跟任何人的並無不同。二:我的文字雜亂無章,讀不到平穩的節奏。我那時正在讀佛樓拜爾、莫泊桑,和托爾斯泰,我在他們的語言中都聽到十分動聽的聲音,低沉徐緩,像大提琴的鳴奏一樣。自此,我誓將與生俱來的語言拋棄,因為我覺得原有的語言稚性未脫,慌慌張張,是不可原諒的恥辱。」繼之,王文興更發現海明威的語言風格,除了低沉徐緩外,且具簡鍊、生動的特質,因此認定海明威的文體為其終生追求的目標。這是王文興寫完〈玩具手槍〉後的徹悟,也是他寫作生涯的一個重要轉捩點。自此,王文興逐漸脫離傳統的散文文體,勇敢邁向了孤獨的實驗創作之路。
〈玩具手槍〉之後,王文興發表了五篇實驗小說:〈母親〉、〈日曆〉、〈最快樂的事〉、〈大地之歌〉、〈草原底盛夏〉。其中〈母親〉、〈大地之歌〉、〈草原底盛夏〉三文,王文興自謂看到了未來寫作的方向,簡言之就是一種詩化的散文文體。研究王文興甚早的葉維廉在王文興早期作品當中,即已經看出其lyric詩體式的寫作傾向。葉維廉解釋英文的「lyric」有別於中文的「抒情」,是指「一種特別的表達動力的詩」,具有「被現代主義者裁製、提升為組織、構成的美學的過程」的特質。他稱王文興為「Lyric雕刻的小說家」。他認為閱讀〈母親〉這篇小說,讀者不僅必須注意每一個字的涵義,還要審察「空間部署、視覺律動、意旨對位等」構造,就如同讀一首詩一樣。〈草原底盛夏〉一文,故事性薄弱,象徵滿佈,情景融合,以抒情的筆觸描寫人物內心的律動,此外,並講究文字形體的表意效果和詞句的創新,每一段落讀來如同一首短詩,意象豐富、意義動人。王文興後來常提及這個時期的創作,尤其是〈母親〉、〈草原底盛夏〉,故而王文興在1996年洪範書店出版的洪範二十年隨身讀系列中,特別選了這五篇作品,以《草原底盛夏》為名出版單行本,可見他對這五篇作品的鍾愛。在《十五篇小說》的序文中,王文興說〈草原底盛夏〉之後,由於顧慮大眾讀者不一定能接受這樣的文體,就停頓了一段時間,而摸索其他的寫法。如,後來的〈大風〉一文,王文興試驗以純然的白話口語刻畫一位三輪車伕的內心獨白,但他不能滿足於這種語體,仍然希望回到〈草原底盛夏〉的模式。
1961年王文興大學畢業。畢業後,服兩年兵役,曾被派至南方澳四個月。南方澳獨特的山水和地勢,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後來成為〈海濱聖母節〉和《背海的人》的故事地點。服役期間,他發表了自〈兩婦人〉到〈寒流〉六個短篇。王文興的小說自始關注人物心理活動;大學階段的創作,許多描述了青少年人,尤其是大學生的生活。服役時期,他的作品對天人的關係作了濃重的巡禮。在單德興一篇訪問錄裡,王文興坦承自小就恐懼死亡,覺得在宇宙的永恆面前人生顯得如此渺小,甚至在二十多歲很長的時間裡相信宿命論。雖然大學時代的作品也或多或少反映了同一個主題,但是份量都不如此時期的〈海濱聖母節〉和〈命運的跡線〉,凝重的筆鋒直指命運不可知的可怖。
1963年服完兵役後,王文興赴美入愛奧華大學英文系創作班,攻讀藝術碩士學位。留美兩年期間,他寫了三個短篇:〈欠缺〉、〈黑衣〉和〈龍天樓〉(完成於臺北)。這是王文興寫作發展漸趨成熟的階段。他寫〈欠缺〉的時候,一方面找到了理想的工作方式,其方式一直維持至今;一方面,他肯定了其語言風格發展方向,有自信心,知道他無須在發表前再跟人討論自己作品的缺失。他回到了寫〈母親〉等篇的路上,盡全力完善其作,了解自己的文稿未臻理想,是不能而非不為。中篇小說〈龍天樓〉是王文興稱之為從短篇過渡到長篇的練筆之作,除了故事情節比之前的短篇更為複雜、人物地點更多、時空的變換跳動更巨之外,其用字、用詞和句式等語言策略,多處上承〈草原底盛夏〉下接《家變》,確實可見後來兩部長篇小說語言風格之端倪。
1965年王文興自愛奧華大學畢業,為了理想的寫作環境,決定回台。他受母校台灣大學外文系之聘,擔任英美小說課程。1969年與同系陳竺筠教授結為秦晉之好,四十年來夫婦二人相知相隨,同進同出,雙雙並在2005年1月同時榮退。退休後,王文興專事寫作至今,陳竺筠則以其美妙之英文文筆繼續為台大作無私之奉獻與服務。王文興很感念妻子長年的體貼,認為幸福安定的婚姻生活對其寫作提供了最佳的環境。
1972年王文興完成第一部長篇小說《家變》。《家變》的寫作時期為1965年至1972年,歷時七載。王文興將其理想風格落實在《家變》全篇。《家變》剛發表時,激烈地震驚了臺灣文壇。故事採用了反英雄式的主角人物,其不孝的叛逆行徑和心態與文字的實驗風格,令很多讀者不解,臺灣各報刊評論《家變》的文章一時多如泉湧。首先肯定《家變》藝術成就的是台大外文系教授顏元叔,他在〈苦讀細品談《家變》〉一文中說,「我認為《家變》在文字之創新,臨即感之強勁,人情刻畫之真實,細節抉擇之精審,筆觸之細膩含蓄等方面,使它成為中國近代小說少數的傑作之一。總而言之,最後一句話:《家變》,就是『真』。」繼之,張漢良盛讚《家變》的文字,指出其三大特點:使已死的文字產生新生命,發揚光大中國象形文字的特性,為求語言的精確性(主要是聽覺上的),創造許多新字。張誦聖進一步指出《家變》的敘事者是主角范曄,是隱藏的第一人稱敘事者,而非一般認為的第三人稱;因此,此書語言變化的趨動與主角心理轉變一致。這樣的敘事結構在中文文學當中如非首創,至少極其罕見。王文興以文字表達《家變》的主題、人物,和思想;換言之,文字與內容是融合一體,文字即內容。故此,他在1978年洪範版的《家變》序中說,「文字是作品的一切。」這句話是王文興文體最恰當的標幟。

《家變》是王文興藝術創作理論成熟後,完成的第一本巨著,但是其理想與當時的文學美學觀有一段甚遠的差距,王文興感嘆尚未達到自定的一個目標──「通俗」,並表示或許他的語言必須再轉變一次,如果再變,就是希望達到人人都能接受的「通俗」。在黃恕寧的訪談中,王文興坦誠地說,為了作品不應脫離群眾的理想,他寫作使用的字典都是非常簡單的字典,而非學術專用字典,小說裡他使用錯別字、注音符號常是為了把人物說話時,因受情境的影響而發生質變的聲音表現出來,或是為了再現某一種特殊的情感;只有當常用字中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字,才會使用這些特殊的字形、符號,甚至自創新字。
秉持同樣的藝術理念,王文興自1974年開始其第二部長篇《背海的人》。由於此部作品的含涉面非常廣闊,而王文興的標準為文無虛語,語無虛字,故而費時甚久。《背海的人》,上冊完成於1980年,其單行本於次年出版,下冊寫就於1997年,發表於1999年,寫作共歷時二十四寒暑。王文興搜集資料甚豐,原本計劃要寫四冊,但終因工程過於浩大而簡縮至二冊,他戲稱若將來想不到其他可寫的題材,還可以寫《背海的人》續篇。《背海的人》乃一個品行低劣、背景複雜的醉漢對所處環境的雜亂陳述,內容涉及哲學、神學、文學、政治、社會、人性、命運等,包羅萬象的議題。敘事者特異的性格加之酒醉的意識狀態,使得其獨白的語言狂妄破碎,讀者如透過了他這面哈哈鏡來觀看此大千世界,作者旨意似假幻真,引人玄思。這部小說的基本設計是出自王文興為了探測更為自由的一種創作,並挑戰自己寫作一篇諷刺喜劇。比之於《家變》、《背海的人》的結構更複雜,難度更高。我們苦行僧似的小說家以無比堅定的毅力繼續在藝術的道路上向前行。
自《背海的人》上冊出版以來,王文興除了繼續孜孜耕耘其小說園地,他的散文也開始出現在各文學刊物和大報副刊上。他在1988年、2002年、2003年分別出版了《書和影》、《小說墨餘》、《星雨樓隨想》三本散文集。收入這些集子中的評論文章不僅展現了王文興對西方文學的學識,並且透露出其對西方藝術電影、繪畫、音樂、中國古典文學(尤其《聊齋誌異》和詩詞),及傳統書法的深度閱讀,以藝術創作者觀賞另一種藝術創作的方式來閱讀。無怪乎王文興的小說中,反映多種藝術的結合,如繪畫中光影理論的挪借、蒙太奇電影手法之運用、語言音樂性的發揮,及文言、白話,和英文文體之兼容並包等。
王文興經過長期閱讀神學作品和對宗教問題的思考,終於1985年領洗,成為虔誠的天主教徒。他的宇宙宗教觀與其近年來對中國古典文學包括筆記小說的鑽研,可見于他最新的一篇短篇作品,亦即他2006年應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邀請而寫的〈明月夜〉。目前王文興在進行第三本長篇小說,據說是一部宗教小說,讀者們將可在此作中觀測到他更為深刻的宗教思想。
王文興自1958年發表第一篇作品以來,持續創作已逾五十年。早年受現代主義的啟發,一生追求藝術性的寫作,他博通中西文化,並萃取其各種藝術之精華,融入其創作之中。他的創作理念打破了五四以來散文文體的陳規,喚醒了我們對文字的藝術性的重視,同時為現代的中文藝術指出一個新的方向。雖然其出版的作品數量不多,但篇篇精雕細琢,堪稱文字藝術之精品。他璀璨的成就以及對藝術的忠誠,贏得了國內外學界的崇敬。近年來除了受國內各大學之邀為多場文學講座之主講人,並多次榮獲國際邀請,曾赴法國、新加坡、加拿大等國演講。2007年王文興獲臺大學榮譽博士學位。2009年王文興榮獲國家文藝獎,表彰其畢生對文藝的貢獻,乃實至名歸。


《十五篇小說》
《十五篇小說》是王文興出版的第三本書。此書收錄了王文興從1960年至1967年間發表的十四個短篇和一個中篇小說,此書是他頭兩本書《龍天樓》(1967)和《玩具手槍》(1970)中刊印的小說的合訂本。
此書包含了王文興寫於《家變》之前自我肯定的中短篇作品。這十五篇作品大多數反映了王文興作品的一貫特質,即深刻的心理描寫;此書的主要人物多為青少年,所以故事主題有相當大的一部分,反映了這年齡層中聰慧敏感者可能思考和關懷的問題,諸如人際關係,性意識萌發與興趣,對各種環境和經驗的好奇心等。但是此書並不囿於青少年人的描寫,更重要地,這些短篇還探勘了人對不可知的命運的焦慮,人類基本性格,和大自然的力量等哲學問題。
此書為王文興自二十到二十八歲間的創作,這段時間是他探尋個人寫作風格的時期,因之此書諸篇展現了多種文體的試驗,文學技巧的演練,以至文字造型的利用;歷歷記錄了王文興藝術實驗發展的軌跡。此書封面的內頁指出,「讀此十五篇,可知王文興的文學心路,艱難曲折,廣大悠遠,更足以揣測一個藝術家探索的血淚,體會他震撼人心的《家變》及《背海的人》之淵源。」實為言簡意賅的評述。

《家變》
《家變》是王文興的第一本長篇小說,亦為他的成名作。此書以其主題的爭議性與風格的獨創性,震驚了臺灣文學界。1999年,香港《亞洲周刊》審選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臺灣《聯合報》評選當代臺灣三十部經典之作,《家變》都榮膺入選。
《家變》描述知識青年范曄逼迫父親離家出走復又外出尋覓的過程,探討複雜的人性和兩代人的關係。故事純以范曄為敘事觀點,戲劇性地呈現父子二人的激烈衝突。情節分今昔二線,交錯發展。今者以英文字母標示,始於父親離家當日,終於范曄與范母放棄尋父而相安生活;昔者以阿拉伯數字標示,始於稚齡的范曄在范父溫煦的教導下認字,終於范父不堪兒子虐待而離家出走。《家變》將作為人子的各種心態赤裸裸地剖析開來,劉紹銘譽之:「王文興面對人心真相之勇氣,為二十年來(即自1950-1970年代)臺灣文學所僅見。」
《家變》文字風格的創新是中文文學史中極其罕見的。此書作者力求文中每一字的形音義都與故事情節密切配合,必使文句的聲調恰當、意象逼真、文意精確。王文興以此書展現了形式與主題二而為一的文學藝術之理想。為配合文意,他運用各種字形、字體、符號,甚至自創新字、變化語序和語法。《家變》是王文興文風發展成熟的宣告。

《背海的人》
《背海的人》是王文興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分上下二冊,於1981年、1999年先後問世。全文創作,費時長達二十四年。
《背海的人》是一個自臺北亡逸深坑澳自稱為「爺」的流浪漢,在兩個酒後的夜晚的獨白。「爺」自大陸遷台、涉足黑道的複雜背景,自私短視、無常性且極其矛盾的基本性格,使其逃遁的命運困厄多詭,終至滅亡。此作利用這樣一個人物設計,一方面對當代社會公私領域各種現象,作了廣泛而細膩的描寫和諷刺,一方面又以哲學的角度,深入討論了人性本質與存在的意義。因主角,亦即敘事者,的背景和性格,加上酒後醉言,他的獨白,亦即全文的語言,破碎紛雜,除了南腔北調之外,尚且中西雜陳,文白並敘。這樣的語體,表面上似乎是嬉笑怒罵,令人捧腹,但深究之下,卻不難看出隱藏其中針砭時弊,探析人心與窮究天命的言外之音。此作的內容與語言都採寫實兼象徵的雙向書寫,設計精密而氣勢磅礡,讀之令人震撼且回味無窮。
《背海的人》是繼《家變》之後另一部以語言表達主題思想的藝術作品。現代主義對藝術美感的信仰和人物心理的探鑽,都充分體現在王文興的長篇著作中。王文興不惜以二十多年時間完成此作,廣受文學界的尊崇,被視為臺灣現代派小說家核心代表。

《小說墨餘》
《小說墨餘》是王文興的第二本散文集,全書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談論各種著作,第二部分談電影,第三部包含自傳性質的散文、書信、論畫作和一篇獨幕劇劇本,共31篇,皆1987年以後的作品。此書的組織結構與第一本散文集《書和影》(洪範,1988)相同,而《書和影》收錄1987年以前的散文。二作可視為姐妹品。
王文興以小說家聞名,但他博覽中外群書並雅好多種藝術,使得其散文自成另一可觀的局面。《小說墨餘》的文論,包含古今中西著作的書評、文評,反映王文興豐富的學養和對文學的見解,為我們了解王文興的寫作觀開了扇窗。如,〈《家變》後序〉直抒他理想小說的三個條件,〈蘇子瞻黃州赤壁三構合讀〉展示他縝密的邏輯推理。五篇影論顯示了他對形象設計、攝影鏡頭選用、人物象徵意義安排和聲音效果搭配等的敏銳觀察和洞見。此書幾篇自傳性散文,一如水墨的文人畫,淡雅傳神;其中〈懷仲園〉,至情至性,實現代懷人散文之雋品,也是王文興早年接受中西文藝洗禮的重要文獻。
《小說墨餘》作者自序中說,「散文含一魂一魄,魂為音樂,魄為自然。」全書語言流暢,談文論藝,深入淺出,情感真摯,可知王文興的散文也達到了他理想的境界。

《星雨樓隨想》
《星雨樓隨想》是王文興第三本散文集,共收錄十三篇作品及一篇代序。這十三篇散文都採隨想筆記形式,故名為「隨想」,是發表於1970年至1999年的作品。
《星雨樓隨想》包含了日記式手記,神學與宗教信仰的思辯,藝術美學的冥想,及旅遊札記。隨想筆記,或所見所聞,或所思所想,條條都十分簡短,都能表述立意完整的哲思,故像一首俳句,一句座右銘,耐人品味。如:「一個道德的人也就是一個藝術家」(頁22)、「詩教人以雅,小說教人以仁,散文教人以智」(頁52)。有的記錄捕捉特殊景象,如:「小鳥像風中的秋葉一樣」(頁127)、「一棵樹,只有這棵,別的都不如是,落葉給自己看」(頁214)。有自悟的健康歌:「吃得差,睡得好,大小多,忌煩惱」(頁152)。此書極其難得的一點是美學探討,尤其是歷代書法,及它與其他藝術的比較,如:「馬蒂斯和書法,皆無煙火味,皆非熱鬧的藝術」(頁160)、「書法是繪畫中之格律詩」(頁163)等。
《星雨樓隨想》蘊藏了王文興對世間各種物象的精密分析,和對藝術及人生哲學的體悟,可謂其心象之實錄。此書饒富哲理的語句充滿書頁,猶如斑斕星光湧現清朗的夜空,也為讀者呈現了一位文藝哲理兼備的王文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