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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這個獎,我要謝謝大家的厚愛!
回首來時路,真是一言難盡。一切都是自然發生,能夠走到今天,我何德何能?我也不是那麼聰明,比我聰明的人很多,能夠成事,或許真的是這個命,好像這輩子就是來做這個事情的,輪到了我,就把它做好吧!
拍片前十年,我自覺像個小孩。《臥虎藏龍》之後,好像長大了許多,創作上也有意識的進入潛意識探索。近十二年來,我又覺得自己好像個職業拳手,不斷的在台上跟人搏鬥,有時候擊中目標,有時候又被痛擊;下了台,總是精氣耗竭,就像每拍完一部片子一樣。有時候煩膩得想放棄,轉念一想,今天能做到這個份上,也不容易;現在我的神智還沒有渙散掉、技藝也在進步,各方資源是以相乘、而非相加的速度累積;今天我若是不做、若是鬆懈的話,有點對不起人;做下去,因有些使命感。
從《推手》到現在,我在變,世界也在變;每次拍片,我就拍當時最想拍的;走上文化跨界的路,並非計畫,無形中它就來了。其實不管我拍中片、西片,這些觀點基本上都是在臺灣養成的,我沒想要改,也以此為榮,那就是我的東西,也沒分東方、西方,我覺得它是很東方的,沒那麼積極武斷,是比較調和、講平衡的,而非人定勝天。拍片時,我常用上西方的東西,但也持續的在反芻、在掙扎。在過程裡,我的做法和看法,很多是從西方來的;可是基本眼光及品味,還是比較東方。
記得剛拍片時,也曾有批評說我保守,但一路走來,我越來越覺得,這些所謂中式的保守迂腐、承襲既有系統,其中還是有些精華,卻是現今激進世界所需要的。「道」裡那股綿延柔韌之力,還真有一些道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真的不是壞事。我常想,像我這樣的資質,在台灣受些薰陶、再到美國學習,拍片都有這樣的表現,這個文化經過現代化的篩選後,還是大有可為,如果流失,真的是很可惜,這是我比較相信的。
在我們以往的文化裡,比較講求中庸、王道。就在兩百多年的西潮衝擊、兩岸三地各自發展之後,這個文化出現斷層,如今中港台雖各自保存了部份原味,但也各有欠缺。若有機會再次合作,或許真能拼湊、找回一些合宜的東西,那種以往中國文化裡所孕育的親情,人的親切感、文化感;重建天人合一的思維,那種人與人的對待關係、人對天地的敬畏,對虛白和意境的想像…,承先啟後,留下一點什麼。這會是我們總結過去生活經驗的一種傾吐,也會是我們對世界文化的回饋與影響,更是華語電影工作者歷經百多年的傳承、努力、成熟之後,整體去開創新局的一個努力!
身為其中的一員,略盡綿薄是我的心意;為文化傳承盡點人事,也是我們這一代共同的責任!
電影之「道」
文/ 張靚蓓
從影二十二年,執導十二部電影。
電影給了李安不一樣的人生,李安也給了電影不一樣的視界。
不同於旁人的一鳴驚人,李安的創作之路,是慢慢走、部部累積,到了《斷背山》,他才終於鬆口:「我是比較會拍電影,我天生就是吃這行飯的!」
路遙知馬力,綜觀他的電影生涯,幾番起落,但總能化失敗為轉機,經過一段時日,再上層樓。
如今穿梭東、西無礙的他,下一步會怎麼走?舉世關注。
從當年的不夠特別,到如今的這個局面,李安,是怎麼做到的?
電影生涯
見人所未見,走自己的路
從《推手》(1991)開張拍劇情片起,李安先以父親三部曲(《推手》、《喜宴》、《飲食男女》)問世,家庭親情與父子關係,是他給大家的第一個印象:「我頭三部都拍家庭劇,是諷刺喜劇(comedy of manners),因為這樣,才去拍了《理性與感性》,之後刻意求變,因為受不了了,也不是生涯規劃,就不想重複。要創新的話,就得去冒險,那時候下了決心,絕不碰老套路。」
儘管如此,頭四部電影的成功,已然為他開拓出一片前所未達的新領域,《喜宴》打頭陣,《飲食男女》、《理性與感性》再加以深化,李安順當的進入西片世界,開始跨界東西、走跨文化的路。
《冰風暴》是他首部改變路線之作, 背景放在1973 年美國水門案聽證會、越戰停戰協定發生的關鍵時刻, 當「極端父權形象」破碎、美國國家的創造力及家庭的凝聚力面臨逐步瓦解時, 新秩序要如何建立? 他以美國康乃迪克州兩個中產家庭為骨幹, 來看道德崩解的力量滲入一般家庭後對人們的影響:「《理性與感性》是社會制約要你成為好人, 但片中人都想越軌、追求自我。而《冰風暴》是社會開放, 你被鼓勵叛逆、任性而為, 可主角們又出於本性的保守善良, 重新思辨常軌。」這是他從諷刺喜劇跨入嚴肅悲劇的嘗試, 贏得口碑, 但也初嘗票房上的不熱絡。有趣的是,至今一提起《冰風暴》, 人們多眼前一亮, 不僅李安, 連工作人員都有相同的經驗, 就因為《冰風暴》捕捉到的七○ 年代美國氣氛準確到嚇人。
拍《與魔鬼共騎》時,他又切入關鍵轉折,和主流說法擰著來,因為他看到前人所未見的新視界:「原來美國內戰期間南方人抗拒北佬的心態,和我們在西化過程中產生的抗拒感是很相似的。」該片透過一個男孩的觀點,來檢視美國化的內在動力「洋基精神」:「美國內戰奠基了現今民主與資本主義的步調,也就是洋基精神全面實踐的開始, 就從這裡, 美國逐漸開始對全世界展現影響力。南方的失敗是時勢所趨,洋基精神強迫南方轉變,也肇始了世界的轉變。人類征服他者的方式多使用野蠻的暴力,美國亦然。但除了暴力外,洋基精神也帶來了一項新元素,人權,人人都應有相同的權力追求他的夢想,這才是美國征服世界的最大利器。人們在追求自我實現的同時,也學習如何尊重他人,及承認人人擁有同等機會去追求自我實現(fulfillment)。
美國人不僅自己實行, 它還有使命感及習性去改變別人。美國化的風行全球, 不只是趨勢、政經及軍事強權的介入,它主張的人權、自由平等、資本主義,也成就了現代社會的面貌。但隨之而來的代價是美式文化、流行習性、生活方式及價值觀的全面強勢入侵,被改造的人們對美國洋基佬的價值觀與文化欲拒還迎的心情,該何以自處? …片中的主角們經過戰爭,對自我價值、生命本質及人類文明有所體悟, 而不是誰輸誰贏。
其實人權是個永恆的議題,有人之處就有人權。世界上每個種族、每個時代都面臨不同的處境;狀況不斷的變動,我們也不斷的調整;光是座標該怎麼放,就不是件簡單的事,這是一個理性與感性不斷衡量與協調的過程,其中有爭取、也有忍讓,有了解、也有抗衡… .,它不是民族或種族主義的一句口號就能成就的;人性、人情與文化,不是政治、戰爭可以阻斷或解決的;人的智力無法解決時,才動拳頭。這些糾紛歸結到最後,都和『自由、平等』有關。」
他的視野及電影贏得了同儕的尊敬,導演強納森. 德米(Jonathan Demme)、雷利. 史考特(Sir Ridley Scott)等人不但重複觀看,且公開稱讚, 可觀眾、影評卻迴響不大, 李安首嘗雙料滑鐵盧;就在拍攝《臥虎藏龍》的當下,他第一次面對內外交攻的巨大壓力,一切都要重頭來過。這樁公案, 直到拍完《胡士托風波》,2009 年他重剪導演版、加入當年捨棄的十五分鐘片段,再次發行藍光DVD,《與魔鬼共騎》才終於翻身,此時已是十年後了。而李安的堅持與毅力,也在此顯現。
對他來說,有些東西,過去就過去了;有些感觸,則緊握不放,沉潛以待;更有些感應,會三不五時的回頭找來,你得聆聽那個呼喚。至於成敗,每部電影都有它的命,只是沒想到的是,在兩部西片初嘗票房敗北、重回華人世界拍攝《臥虎藏龍》, 盪至谷底後的反彈力道居然如此驚人,李安曾說:「我拍西片像是在練習,像為拍國片做準備。」三部西片下來,他紮實的累積,讓他再創事業高峰。
從區域到國際,從邊緣到中心
千禧年的《臥虎藏龍》是他創作生涯的分水嶺,「《臥》片之後,我不一樣了」,該片開創出全面的新格局,就創作思路來看,李安開始自覺的進入潛意識層面,啟動另一個階段;從製作層面來說,他的格局打開了,選擇多了,好東西都擺在面前任由他挑, 此後他技藝次次翻新精進,遊走東、西時也更是得心應手。之後十二年裡,他拍了五部電影,有讓他首次萌生退意的《綠巨人浩克》、有讓他拿下兩座威尼斯金獅獎的《斷背山》和《色,戒》、兩座奧斯卡最佳導演的《斷背山》及《少年Pi 的奇幻漂流》,也有迴響不大的《胡士托風波》。
這段期間,世界在變,美國獨霸世界的局面日漸鬆動;李安也在變,他在國際間的影響力與日俱增。五部電影,讓他從邊緣到核心、從區域到國際,從台灣、亞洲到全世界,累積出今日的聲望及實力: 如奧斯卡競賽中, 起步於最佳外語片的他, 進入角逐最佳影片、奪下最佳導演時,大家理所當然的接受;在威尼斯影展、在第五十屆金馬獎上擔任評審團主席,他眾望所歸;2013 年更因坎城影展評審團主席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的力邀,出任評審,同扛重任。一路下來,他的國際聲望、拍片規模、技藝鍛鍊、人脈錢脈及社會資源等,全方位的以等比級數跳升,累積的速度是相乘,而非相加。
《臥虎藏龍》披荊斬棘所開拓出的新局面及開創性,十二年來,經由不斷的發酵,在在牽動著世界影壇的變革。對華人導演來說,《臥》片再掀華語片武俠風潮,至今方興未艾﹔對西方導演而言,它在刺激西方動作片開始大量融入中國武術元素的同時,也揭示了外語片打入美國主流市場的可能性;近年來,加上國際局勢的變化,東、西方平分秋色的態勢已然成形。
李安說:「現在好萊塢電影拍給全世界看,西片越來越不西化,而是向世界化靠攏,同時觀眾也越來越世界化了。」2012 年,《少年Pi 的奇幻漂流》在市場上呈現的逆勢操作,可謂最佳明證,全球各地的迴響、熱度都大過美國本土。2013 年奧斯卡頒獎典禮上人們的反應,又再度證明,憑著電影,李安已擄獲世人的心;就在宣佈他獲得「最佳導演」時,全場起立鼓掌,自發的祝福,連李安都嚇了一跳:「我路走到一半,還沒上台…,難得啦,這樣的經驗。這是第二次拿奧斯卡最佳導演,按理說,已經沒有新鮮感了,沒想到世界各地的反應比上一次還熱烈。再得獎,對創作沒有影響,但在這個行業裡是有影響的,包括亞洲、全球及華人世界怎麼看我。」台灣當然不用說,這次是全世界都高興,就因為電影深入人心。這部讓同儕佩服、啟發心靈,卻讓他耗神四年的電影,沒有卡司,挑戰的又是最難拍的電影元素「水、動物、小孩」,加上初次以3D 技術拍攝,而且長期合作的製片人詹姆士.夏慕斯(James Schamus)也沒參與,結果如此,李安是既欣慰、又引以為榮。

李安覺得,拍《少年Pi》的感覺很像《臥虎藏龍》,都是很辛苦換來的。前期掙扎了一年半,才拍到,中間曾被封殺兩次,最後還是他親至電影公司高層辦公室力爭,硬把片子給抓了回來。拍攝時,李安控制預算不超支,只拍到八分之一他要的鏡頭,能夠選擇的不多,編排上費盡心神。上片前,已有大賠的心理準備,沒想到,世界各地捷報頻傳,俄國、南美、歐洲、大陸、印度、加拿大、台灣等地反應極佳,就只有美國熱得慢。奧斯卡前哨戰開打之後,得的又多是技術獎項。不過,遲到總比不到好,奧斯卡讓他抱回四座,包括「最佳導演」。而作曲麥克. 丹(MychaelDanna)的一路得獎,更讓李安打心底高興,兩人在拍《綠巨人》時同嘗挫敗的滋味,這次總算一吐悶氣。而找回麥克重新合作,一來李安有心,再來有這個機會,三來事情真給他們做成了。怪不得麥克上台領奧斯卡時, 李安在台下猛吹口哨,拼命鼓掌:「真的很替他高興,其實世事並不像我們以前書本裡講的那一套,好心有好報,努力必有成。不過一旦發生,就很高興。」
對於全球的熱烈迴響,李安也很迷惘:「是運氣吧!?」
其實《少年Pi》能全球引發共鳴, 是因為它純粹,也因為李安的功力夠了、充分表達出這個純粹。他藉由電影語言(畫面、節奏感、結構等),內涵直指人心,呈現人性中的共同體驗—孤絕中求生存與家庭價值;沒有其他附加因素如明星光環、喧譁特效的加持。因為李安電影裡的一切都是為內容服務,而非僅只技藝展示,他說:「對電影的技藝我也很有興趣,沒興趣,不會來做電影,這方面是做到位了!但我拍片主要還是在探尋純真(innocence)。」這是他和: 熱衷技藝、以鏡頭或特效炫惑觀眾的創作者不同之處。而這一切的努力,最後引發出人性的淨化力量,匯聚成流;奧斯卡,只是總結人心向背的出口,《少年Pi》讓李安再次經歷一個新的翻轉。
創作思路
擺蕩於「個人意志」與「社會責任及價值體系」之間的李安,如今越來越能表達自我。壓抑貫穿著他所有的電影,不知鄉關何處的外人心境,讓他一再重回電影世界去找尋他的歸屬。創作時,你可以是另一個人,不同於現實的你,但又是最真實的你。誠實的創作,是最原始的自我表達;高明的創作,更是展現赤裸自我最動人的一刻。
回顧李安至今的創作理路,主軸有二:一是「家庭與父子關係」,一是「愛情、慾望」。前者貫穿他的所有作品;後者乃自《臥虎藏龍》起、從他潛意識裡竄出的另一隻老虎。
父子關係
「拍《少年Pi》時, 我比拍《綠巨人》時成熟多了!」不論是意識層面或潛意識層面,「父子糾葛」一直纏繞著他, 只是有時顯性( 如《父親三部曲》、《綠巨人浩克》)、有時隱性(如《冰風暴》、《與魔鬼共騎》、《斷背山》、《色,戒》);有時從正面衝突,有時在背後糾結。《少年Pi》則是顯性、隱性融合得最為恰當,「父子糾葛、家庭關係」與「自我發展」取得最佳平衡的一次總結。片中船難前的家庭關係,有如他原生家庭經驗的投射;船難之後的海上漂流,則恰似他進入電影夢後的種種心境與經歷之反照。
有趣的是,他在《父親三部曲》裡的斯文、講道理、維持表面的這一層,就在掙扎過後,和他的創作永遠說再見了,但這些體會同時也轉進他的現實生活裡,以另一個面貌出現。「前面十年,我像小孩;《臥虎藏龍》之後,人家那麼大的片子給我拍,就在選擇時,我長大了,人也世故了些,這些我要處理。」面對成長,李安沒有逃避,他真誠面對,尋找出口。
「拍片還是我比較純真的一面。」《綠巨人浩克》是他首次自覺的探索潛意識層面裡的父子糾葛,卻遭遇重挫,甚而首次萌生退出影壇的念頭:「就像鬥敗的公雞、意志消沈,那是個很不好的經驗。」但這卻是他很個人的一部電影:「因為牽扯到憤怒感,這是我比較內在、以前不敢去面對的東西。」雖然李安表面上親和、有人緣,但內心深處卻充滿著焦慮、憤怒及不安全感,那是面對暴力的生存本能:「人的潛意識,即腦神經系統裡的邊緣系統(limbic System),主導人類各種的本能與情緒;我們的知覺部份只是包在大腦外面的皮相,讓你的情緒不發作出來,這是大家認識的你,或你以為的你。它是個保護層,不要傷人傷己,不要去毀滅。當我拍片時,當綠怪獸跑出來時,是否正讓那個隱藏的本性跑出來?我也不曉得。
其實拍片都是有感而發,都是生活經驗再重複、再變化。每一秒鐘你的細胞都在死、都在生,這是拍《綠巨人》時的思考,我曾讓男主角班納在一個討論會裡述說這個概念,當你把奈米蟲放入人體、將壞死的細胞修復,到底是你在活、還是奈米蟲在活?當奈米修復你每個細胞的記憶之後,什麼才是真正的你?」雖然這些討論因暑假大片被剪掉了,但相關思索仍在他腦中滋生:「我們討論的是生理上的記憶,這是我為何從父親一直探索下來。他是一種男性的、人類的集體記憶,是你的基因記憶,所以你會像父親,你的下一個細胞會像你的上一個細胞,這才是你之為你的原因。《綠》片裡有個思維『The Father must die,for the son's independence。』所以我不曉得是在爆父親,還是為兒子在爆自己,二者相連。拍片時,只覺得自己越來越像父親,脾氣和做事方式好像都變了。 」
雖然該片的迴響和預設有著落差,但他的想法卻十分新鮮,同時《綠》片也讓他清理了多年來與父親的糾葛;至於父親為什麼喜歡這部電影,還首次開口鼓勵他繼續拍片:「戴上鋼盔,繼續往前衝。」至今對他仍是個謎。
李安說:「我對父子關係還是有興趣!」
就在《少年Pi》裡,以往經常扮演兒子的他,繼《綠巨人》後,再度化身為父親(成年Pi) 及兒子( 少年Pi)。如果他只當父親,在電影裡又會開發出什麼樣的新視界?
愛情三部曲,《臥虎藏龍》《斷背山》《色,戒》
綠巨人、老虎,都是李安某些內在自我從潛意識裡浮出、具象於現實世界的化身。而他潛意識裡的另一隻老虎,就在他中年危機之際,轉化為「愛情、慾望」,輪番從《臥虎藏龍》、《斷背山》及《色,戒》裡衝出。縱身躍入這個新領域時,他一反初出道時的慢悠,改以一鳴驚人的姿態,迅速切入;在電影裡,撕掉假面,面對自我;撥開迷障,探索人性。

一提起寫情高手,大家想到的多是王家衛。對於李安,大家腦海裡最先出現的是父子關係和家庭親情。但從《臥虎藏龍》以香港武俠片類型,開始著墨於情感、欲望;到《斷背山》,經由美國西部片類型,尋找愛情真諦;及至《色,戒》,更以諜報片類型,窺尋情色糾葛、碰觸人性底線以來,涉足情愛主題的李安,頻頻出人意表。愛情與武俠片、愛情與西部片、情色與諜報片,題材與片型或相衝突,但糅合起來卻又那麼自然;典型的「愛情片」(romantic drama)已經無法滿足他了,他想要變點新花樣,「混合」成為他的特色。也許自幼生活在大陸各省文化匯聚的環境中,成長中又經歐美、日本文化的洗禮,那個年代所特有的文化混合本能,早已潛藏在他的內裡﹖加上拍片之後的挑戰、際遇及個人的性格、天分,造就出今天的成果。

《臥虎藏龍》拍完後李安曾說:「這是我第一次明目張膽地拍愛情戲,這家店才剛開張,以後當然還會繼續。」當年談情說愛的台詞,曾讓王蕙玲、鍾阿城、詹姆斯.夏慕斯及李安絞盡腦汁,但最後還是免不了被批評。事後,李安曾感嘆:「中國人真是不會談情說愛!」
到了《斷背山》裡,一切不需多說,身體語言成為重點。這一來,不但準確傳達了原著、編劇及他想表達的一切,同時還給了每個觀眾不同的想像空間。畫面的豐富性、歧異性及曖昧性,在此充分運用。片中壯闊綿延的山巒、風雲驟變的天空、黑暗籠罩的大地,甚而河水、山澗、湖泊的水流狀態,不時反映著人物的心理情狀。水所代表的欲望意向, 更是從《臥虎藏龍》到《斷背山》,一貫相連。譬如《臥虎藏龍》裡兩度出現在山洞內的水池。譬如《斷背山》裡兩人久別重逢, 首度逃往山中, 不論是二人剝去束縛、一躍而入的湖泊;亦或深夜談心、背後洶湧奔騰的河水,都暗喻著人物的內心狀態及彼此的關係變化。
以往給人印象保守的李安,在《斷背山》裡開始全面翻轉,但這個轉折卻來得毫不尷尬,讓人自然而然就接受了。片中的傑克與恩尼斯,不但善用身體語言,更以身體解放來呈現情感,一切合情合理;不解放,反倒欲蓋彌彰。接下來,李安平順的進入《色,戒》,以單刀直入的終極表演,讓人體糾葛來呼應人物的內心掙扎及外在的局勢變化。其實順著思路走來,創作者的心境已經到了這一步,就算不拍《色,戒》,他還是會以其他題材來表達的。

有趣的是,李安電影裡的情愛場面,總是糾纏撕打、虐與被虐的馴悍記,不論是羅小虎、李慕白與玉嬌龍(《臥虎藏龍》),傑克與恩尼斯(《斷背山》),還是易默成與王佳芝(《色,戒》)。在他的電影裡,說不出口、難以亮相人前的愛情,最是精彩。那是一個難以言喧卻心知肚明的世界;那是一個愛得真、愛得深、卻愛得遺憾的世界;那又是一個掙脫家國束縛、追求心靈自我的世界。三部電影都以悲劇收場,從隱喻到直白,層層漸入。「中國人每個人都會隱喻手法,不用教的。」從《臥虎藏龍》的說與不說,到《斷背山》的不說,李安內斂的感情戲更加深入人心,套句他的話:「不燜,那個騷味怎麼出得來!」燜得時辰夠了,火候到了,《斷背山》有如潛在地下多時的暗流,一湧而出,讓人得以窺見他創作上的多樣性及厚實度,也讓人見識到他小火慢燉的不同。
及至《色,戒》,他更在原有基礎上,再添「直白」,掀開明講:「《色,戒》是個撕破臉的東西,張愛玲的那個心境,我深有同感,選擇時也不是理性的,就像是被召喚,我聞到、感應到有什麼在裡面,不幸被拖進去。拍片時,就捕捉那個心境,像是著魔似的,我在她的煉獄裡活了一年多,被她纏住;不能輸給她的這個意念,讓我沒有崩潰。拍到後期,整個人豁出去了,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裡,因為點滴在心頭,只想用影像把感受表達出來,希望觀眾能有所體會、有些感受。」而《色,戒》裡的床戲,則是他這十年來最難忘的拍片經驗,也是他觸摸人性底層的終極呈現。
李安曾說:「一個故事如果不夠嚇人、不夠敏感,恐怕就不能吸引我。」在電影裡,他忠實呈現人物的心理情感狀態,該怎麼做,就怎麼做,盡情滿足他的冒險想望;電影之外,處世待人則謹遵社會規範不逾矩,楚河漢界,清清楚楚:「婚姻裡要忠實;但拍片不需要,怎麼好玩怎麼拍。」其實,在電影裡冒險,最是安全。
文化層面
璦璦內涵的軟實力
「我是透過電影和世界溝通。」對於觀眾,李安始終上心,因為觀眾正是他透過電影交流的對象。
譬如《色,戒》讓他體會到:「任何人性面都可以去探討, 即使是陰暗面也要勇敢的去碰觸。但是觸摸的人、拍片的人,心理要健康,要有能力掌握。」他到倫敦宣傳《色,戒》時和老友艾瑪. 湯普遜(Emma Thompson) 重聚, 他跟艾瑪說:「如果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心理不夠健康,寧願不拍!」艾瑪也很同意。
「那時候覺得自己還有力量、還夠健康,雖然很不舒服,還是撐過來了。拍完後,就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健康地走出來。包括觀眾,最後都是健康的。」他會有這層顧慮,性格使然吧!一直以來不極端、走中道、講求平衡調和的李安,剛入行時,曾因此被批保守。經過日積月累之後,人們才赫然發現他的不同。確實,李安不夠嗆辣,但是他反諷,他的反諷裡帶著溫暖及哀傷,而非刻薄寡恩;他還挑釁,可他的挑釁裡含有理解與同情,不會讓人翻臉。這股璦璦內涵的溫潤力道,累積之後綿延散放,經過二十二年、透過十二部作品,人們終於看到李安的「特別」。西方世界明知他是個外來者,但總想聽聽他的意見,如今更視他為自己人;東方世界則把他當作自家人,以他為榮,並視他為征服好萊塢的標竿。
而李安在作品裡所展現的多樣性、豐富性及跨越性,也讓大家好奇,一個生長在台灣的他,怎麼能抓住十九世紀的英國社會、七○年代的美國中產階級、南北戰爭時期的美國南方,和六○年代的美國牛仔世界﹖…更何況他還專挑西方文化的痛處下手:「我喜歡發掘美國內戰時期的戰士、漫畫英雄、牛仔……這些美國文化偶像,我看到了他們的另一面。我不是在這裡出生、成長,我不知道美國文化上的隱喻。許多敏感之處,我只是跳進去。」旁觀者清,他新鮮罕見的角度,引人注意,這是他看事物的方式。
好玩的是,柔性訴求的李安,在西方世界不斷做著拆穿白色謊言的事,如今卻備受尊重;而剛性訴求的美國人,經援世界各國,卻仍遭當地民怨,總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其實李安就是soft power,深黯道家「陰陽」精髓的他, 行的是「以柔克剛」, 他以柔軟的(soft)力道去扭轉劣勢、渡過危境;而以實力(power)作為後盾,去堅持創意、實現念想。
《臥虎藏龍》之前,他搭上華語片躍上國際影壇的順風車,更因自身的條件、性格及創作路數,獨自從台灣新電影的浪頭跳至美國獨立製片的領域,在異邦影壇闖蕩。就在重返東方、拍了《臥虎藏龍》,建立起東西文化溝通的橋樑、掀起一個新的世界文化現象之後,他意識到自己之後要面對的不再是國片對抗西片的問題,「而是打入世界文化之際,我們有多少料。」
東方,融入共處;西方,人定勝天
這些年來,李安的電影屢屢掀起、參與了各種「文化現象」,範圍從台灣擴至全球,主題自同性戀(《喜宴》、《斷背山》)、武俠(《臥虎藏龍》)、到人類求生存及信仰的探索(《少年Pi》),他對世界文化的影響、貢獻已有目共睹。而這一路下來的經歷也讓他更能分辦、體會出中外文化的特性:「西方以人為大、連創造人的上帝都是人的形象,還有什麼不是人的?人擺第一位,人能與天爭。我們則是天最大,想的是怎麼去融入,而不是如何去征服、去發展。」其實當他出現在全球影壇的擂台上拼搏時,就得面對人性中喜好刺激的競爭,世界情勢如此,「從西」還是「就東」,他也在掙扎。如今全球氣候遽變、美國獨尊不再…,各方回應不時挑戰著西方「人定勝天」理論所帶給大自然及人類的傷害。透過電影的多次印證,李安體會到,或許「道」裡的柔韌之力尚有發揮之處:「一路走來,我越來越覺得,所謂的中式保守迂腐、承襲既有系統,其中還是有些精華,是現今激進世界所需要的。…我常想,以我這樣的資質、在台灣受些薰陶、再到美國學習,拍片都有這樣的表現,這個文化經過現代化的篩選之後,還是大有可為。」
今日的李安,不論創意、技藝、資源…各方都已成熟精進,繼《臥虎藏龍》、《色,戒》之後,有意重回東方,集合兩岸三地的志同道合,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再探新路:「我們這一代還是有些責任,拍些片子,講一些話。」身為世界文化發展中的一份子,他責無旁貸!
本文作者|張靚蓓|作家、影評人
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畢業、美國喬治亞(UGA) 大學視聽傳播研究所碩士。
曾任國家電影資料館館長、「胡說八道_胡金銓‧武藝新傳」(King Hu: the Renaissance Man) 策展人、中國時報主任記者、台北市立美術館編輯;金馬獎評審,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徵選評審,金鐘獎評審等。
現專事寫作,著作包括「凝望‧ 時代,穿越悲情城市二十年」、「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聲色盒子,杜篤之」、「不見不散,蔡明亮與李康生」、「電影靈魂深度的溝通者,廖慶松」等書。
《冰風暴》 The Ice Storm—1997
《冰風暴》為李安轉型之作。是他不自覺的觸動潛意識深層,從反向思索「家庭、父權」面向,但片尾又顯示出人性歸返常軌的保守力量。該片打破線性敘事,採多元敘事結構,成績有目共睹。而他對文化的特殊敏銳度,對探索未知、呈現原味的特有才份,及對電影語言的創意,在此匯聚、出鞘,致使這部電影至今仍為人稱道。李安,未曾經歷當時,卻能如此精確的呈現美國七○年代初期的氛圍,且一針刺中美國文化的痛腳。為何如此?為什麼他的思路會走到這上面,又能做到?李安至今也不明所以。或許這就是藝術迷人之處,創作者就是去創作,至於解讀,就留給他人吧!《冰風暴》是李安首度入圍「坎城影展競賽」之作。

《臥虎藏龍》 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2000
《臥虎藏龍》結合武俠片與愛情主題,都是李安首度探索的領域。打不只是打,動作也承載著人物角色的心理轉折,就連使用的兵器都是,如片中使劍的僅有李慕白及玉嬌龍。對於片中武打場面的經營,圈內人稱,俞秀蓮、玉嬌龍兩人深夜城牆追逐、打鬥的表現,令人嘆服。而竹林之巔李慕白、玉嬌龍兩人對峙糾纏的戲,則讓喬治‧盧卡斯(George Lucas)的光影魔幻工業公司也問李安:「你們是怎麼做出來的?」這不是特效,而是香港電影土法煉鋼的吊鋼絲技術、加上導演要求的意境、拍攝當下眾人的努力,所共同成就的。《臥虎藏龍》是李安結合兩岸三地志同道合的菁英,將華人武俠電影類型、結合文化中國的意境及導演的創作慾望,首度打入世界主流電影市場,且取得全面認同之作。該片讓李安個人的電影生涯邁入新階段,從間歇出入到常駐世界中心。
《臥虎藏龍》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攝影、藝術指導及音樂四座小金人;英國影藝學院最佳外語片、最佳導演、最佳服裝、最佳音樂四項。李安也首次獲得美國導演公會最佳導演。該片成為跨越東西文化鴻溝的橋樑,掀起世界性的「文化現象」。

《斷背山》 Brokeback Mountain —2005
《斷背山》是李安在父親鼓勵下重回拍片現場、拍攝之初又遇父親過世,整個人沒什麼力氣,每天只做到該做的。正因為如此,《斷背山》成了他放鬆下的實力之作,也是他至今最好的作品之一,恰如其份的表達了愛情的另一個面向;這是他繼《臥虎藏龍》之後,自覺性的挖掘潛意識層面、再度探索愛情之作。片中以西部牛仔世界為背景,顛覆人們的刻板印象,其所翻轉的不僅是片中人物,就連李安以往給人的既定印象「保守」,也在此翻轉。《斷背山》裡傑克與恩尼斯在情感世界的身心糾葛、角力,讓李安順當的出入各種禁地,卻一切都來得自然,因為合情合理。李安巧妙運用美國西部人「不說、沈默」的特性,改以山水寄情,乃其體悟中國藝術「留白」之妙,將虛實揮灑至極的精彩筆觸。
《斷背山》獲奧斯卡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及最佳作曲三項,威尼斯影展最佳影片金獅獎,此乃李安首度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及金獅獎,再獲金球獎最佳導演、美國導演公會最佳導演之作,該片獲獎無數,也在世界各地、尤其是美國本土掀起「文化現象」。

《色,戒》 Lust, Caution —2007
《色,戒》是李安繼《臥虎藏龍》之後重回華人世界、結合兩岸三地志同道合共創之作。從技術層面來看,該片是他最齊整、精彩的一部華語片。就內容上來說,這是一部揭開他潛藏在意念深處,層層剝剖呈現「權力、欲望及愛情」之作。張愛玲的心境,正是他當時想表達的,深有同感,讓李安選擇了這個小說;或是,這部小說選擇了李安。小說《色,戒》中,張愛玲掀開假面、撕破臉的自我表白,融入包覆在一個國仇家恨的情境中;李安取其神,再造一個電影《色,戒》,其中有他的感懷及批判,也有他極致的剖白。此乃他與演員們最為交心之作。
《色,戒》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李安創紀錄,三年拿下兩座金獅。並獲金馬獎最佳影片等八座獎。
《少年Pi 的奇幻漂流》 Life of Pi —2012
《少年Pi 的奇幻漂流》,李安挑戰種種的不可能,片中盡是最困難的拍片元素「動物、小孩及水」、第一次嘗試3D 新技術、沒有卡司…,他卻一一克服,還創下3D 新視界。本片是李安作品中至今結構最完整、節奏感最精彩、起程轉合最得宜之作。
有意思的是,片中的缺點,到了他手中,卻轉化成優點,如「卡司」是電影界的必要條件,若沒了卡司,必須用什麼取代?在《少年Pi》裡,李安以電影本質—結構、節奏感、內容…取代卡司,與觀者溝通。觀看時你直接面對影像,但又舒適自然的接受實則艱深的生存議題,複雜糾葛的原生家庭關係…。能夠深入淺出的打動這麼多人,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他完成不可能的任務之後的回報是豐碩的,這部電影所衍生出對人性的淨化力量,就在世界各地上映後,從人們的反應裡凝聚、匯流,誰也沒想到,可它就這麼來了。李安因此征服世界各地,從境外包抄美國本土,再創事業高峰。
《少年Pi 的奇幻漂流》獲奧斯卡最佳導演、最佳攝影、最佳作曲、最佳視效四項。且在各地獲獎無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