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ung-ping
河流與緣
2009 年我從花蓮國立東華大學退休,想回台北住。學生幫我在淡水找到房子。我一眼就看上,因為這裡有一條河,河邊有渡口和老街,對岸水湄有一座秀麗的青山──觀音山。驀一看煞似我出生、長大的南洋城鎮古晉。
作為小說家,我偏愛寫河流。河流是大地的血管。小時我便察覺到,人身體內有血管就像地球有河川,而人與人之間,即使是陌生人,也有一條血管將他們連繫在一塊,如同河流串連沿岸的城鎮和村莊。這條血管是無形的,你肉眼看不見,可在我敏銳的小小心靈中它確實存在。長大後讀了一些書,經歷過一些滄桑,對世事有了一點感悟,我便把這根連結人們、綿密如蜘蛛網的血脈,稱為「緣」。我寫小說寫了半輩子,其實都在寫緣──好緣和孽緣,幸與不幸──試圖探索它的神祕意義,以及這個緣在我們一生命運中所扮演的奇妙角色。
所以我常愛說:人生不外一個「緣」字。
想想,一個在婆羅洲叢林小鎮長大的孩子,如今竟然站在台北市一間大禮堂上,在國父遺照注視下,接受中華民國最高文藝獎。回顧漫漫來時路,我不能不將這一切歸諸於緣。
1966 年我在古晉讀完高中,想到外地升學。目標是中國──我父親念茲在茲的唐山。不巧那年「文革」爆發,神州大亂,我便來台灣進入台大外文系就讀。大二時遇見恩師顏元叔教授,在他啟蒙下開始我的寫作生涯。
就這麼因緣湊巧,來自南洋的浪子落腳寶島,成了個小說家。一路走來跌跌撞撞,但每次摔跤總會有人出來攙扶:齊邦媛老師、劉藹琳老師、朱炎教授、劉昌平社長、張寶琴發行人、黃碧端主任、詩人楊牧、學者鍾玲和王德威、第一個識我的伯樂隱地先生,還有很多鼓勵我的師友……哦,前妻景小佩,我一生最欽佩和感激的奇女子。
這一群貴人,現在回顧,不就是在長長一條河流上撐船擺渡的舟子嗎?他們將我從一座又一座的渡口,輪流載過河去,送我到另一個驛站,繼續下一段路程。最後在這間禮堂上,我終於完成了一趟南洋浪子的神奇台灣文學之旅。
如今,垂暮之年,站在淡水鎮碼頭上,眺望河中穿梭來回的渡輪,觀看那一船一船摩肩接踵、素昧平生的渡客(十年修得同船渡,不也是一樁緣麼?)我心中尋思:當年我倘若去了大陸,以我這種桀驁不馴的浪子個性,能否熬過「文革」這一劫?也許我早已埋骨北大荒。
看來上帝的安排自有美意。
想像大河者── 李永平
文︱胡金倫
生平
李永平(1947 ─),祖籍廣東省揭西縣灰寨鎮,客家人, 出生於英屬婆羅洲沙勞越邦古晉市。當時沙勞越邦古晉市仍然是大英帝國的殖民地。在古晉市完成小學和中學教育畢業後,1967 年赴台灣留學,就讀國立台灣大學外文系。大學期間,撰寫了第一部作品,即中篇小說《婆羅洲之子》。

大學畢業後,李永平留系擔任助教,同時開始小說創作。1972 年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拉子婦〉,贏得文壇注意,從此創作不輟。1973 年起擔任《中外文學》雜誌執行編輯。1976 年出版第一部作品《拉子婦》(短篇小說集),同時赴美深造。1982 年獲得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比較文學碩士、聖路易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後,應聘至國立中山大學外國語文學系開始從事教育工作。

1986 年,出版了窮數年心力的長篇小說《吉陵春秋》, 贏得台灣文壇高度矚目。不過,李永平的寫作企圖心不僅於此。為了實現更大的文學理想,隔年李永平毅然辭去教職, 蟄居南投四載埋首寫作 50 萬字的長篇小說《海東青: 臺北的一則寓言》。
爾後李永平任教於東吳大學英國語文學系,居住在台北市西門町,戲稱自己為「南洋浪子」,「(辶日)迌」於台北城, 把所想所思寫進長篇小說《朱鴒漫遊仙境》(1998)裡。寫而優則譯,李永平從事小說創作之餘,也同時翻譯出版了《幽黯國度》(2000) 和《上帝的指紋》(2001), 充分表現出小說家的優異語言文字能力。
2000 年, 李永平應聘至國立東華大學英語文學與創作研究所,授課與指導學生創作,但不輟於自己的小說寫作。21 世紀以來,他的長篇小說《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2002)和《 :李永平自選集(1968 ─ 2002)》(2003) 已經預示了小說家未來更龐大的寫作計畫和野心。
2008 年,李永平完成出版大河小說──「月河三部曲」之一的《大河盡頭(上卷:溯流)》,深獲好評。2009 年退休卸下教職,受聘為國立東華大學榮譽教授,但仍不懈於完成三部曲寫作,奮力完成「月河三部曲」之二的《大河盡頭(下卷:山)》(2010)。也就在這段期間,因冠狀動脈阻塞, 導致心肌梗塞,進行冠狀動脈繞道術。他無視身心受疾之苦, 只為達成文學理想。《大河盡頭(下卷:山)》出版後,被視為小說家個人創作上的巔峰之作。
憑藉《大河盡頭(上、下卷)》的高度藝術創作成就, 李永平獲頒第三屆「中山杯」華僑華人文學獎評委會大獎(2014,與加拿大作家張翎共享),首度赴中國大陸中山市領獎。
大病初癒後的小說家擁有強韌的文學創作使命和意志, 2015 年終於完成大河小說「月河三部曲」之三的《朱鴒書》, 同時在闊別家鄉三十年後,第一次返回沙勞越探親並掃墓, 祭拜父母親,完成返鄉之旅。貓城古晉、胡椒園舊址、馬當山、七哩中華公學……物景依稀,但人事已非。
李永平一直以創作小說為主,雖然迄今只出版了十部長、中、短篇小說集作品,但加上多部翻譯文學長篇巨作,以文字的質與量而言,其作堪稱台灣文學史上的巨大收穫之一, 才情與藝術精神為台灣文學注入一股域外風情與歷史情感, 從 20 世紀一直延續至 21 世紀,未曾停滯。
藝術特色
李永平是台灣現當代小說的大家,自 1966 年迄今,已創作和翻譯逾百萬字作品,小說風格自成一家,被譽為台灣文壇「文字鍊金師」;他的故事從一個島到另一個島,通過文字凝視和想像原鄉,引領讀者沉浸於異鄉異地的傳奇與神話。
李永平出生於英屬婆羅洲沙勞越邦古晉市,二十歲來台後選擇落籍台灣。他一心嚮往中華文化, 漂洋過海尋找母語。但在遠離中原的島嶼、錯位的時空,文字變成精神慰藉的支柱。於是在原鄉與他鄉間,他企圖以方塊字召喚心目中失落的圖騰、潛伏在暗處的另一種遙遠的鄉愁。這是離開原鄉才會產生的情感。不過擺盪於文化 ─精神宗主,與客居─ 肉體棲息的邊緣上,「中國」在原鄉,那長期被殖民的地方, 顯然已屬弔詭的符號。
李永平在成名作《拉子婦》一書裡,就以書寫居住原鄉──婆羅洲而知名文壇。例如〈拉子婦〉、〈支那人──圍城的母親〉、〈支那人──胡姬〉、〈黑鴉與太陽〉等篇, 南洋原鄉的人事物景形象鮮明,躍然紙上;神州、英國殖民者、馬來人、華人、原住民,熱帶雨林、小鎮村落──那些作家最熟悉的故事背景和書寫靈感,成為風格獨樹一幟的特色。而南洋原鄉書寫,開始進入台灣文學場域,打開台灣文學的另一道風景。
在《吉陵春秋》一書, 李永平以十二則互相呼應的短篇,以南洋原鄉作為故事背景基礎,建構一個「虛無縹緲的中國」,為婆羅洲島塑造「一座中國小鎮」,融合了「中國風」與「南洋土」。他筆下的吉陵鎮既有南洋情景,又透露北方特色;既充滿傳統鄉土寫實,又隱喻了現代性的衝擊。原鄉想像,無論是神州或婆羅洲,由島至島,在作家的文字伏流下,變得曖昧與詭譎。
李永平雖出生於英屬婆羅洲,但早已選擇入籍台灣,定居於他鄉。台灣的時空位置恰好提供一個轉喻空間,使得作家得以寄情於文字創作;也因為台灣的地理,李永平的原鄉想像與書寫更具深層意涵。這是一種欲望敘事。站在他鄉, 回望原鄉的重要性於焉凸顯。有了他鄉,原鄉的美學意義變得更有企圖心和野心。
如此的美學成就,來到《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 顯得更為具體。李永平以精練的文字構築原鄉形象,開啟尋根敘事。如果鄉愁是一張郵票,作家的家信欲說還休,怎一個、愁字了得,對象無疑直指母親──即是母國,故土,母語,也是念茲在茲的生命源頭。

從《拉子婦》到《吉陵春秋》,女性角色也是李永平小說的重要特色之一,為女性造像的欲望在《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更明顯突出。跨越婆羅洲至台灣,作家立足島嶼,遙想殖民經驗中的童年成長歲月,和青春啟蒙紀事,其中三位台籍慰安婦流落婆羅洲的遭遇,無意中串起了兩島之間的纏綿身世。原來台灣與婆羅洲之間竟有如此巨大的淵源,此鄉非彼鄉,他鄉屬吾鄉。透過三個望鄉的台灣女子, 李永平投射望鄉的激情,又從家鄉回望台灣的戀戀情深,才教讀者嘆為觀止。而這種原鄉情懷和想像的鄉愁,到了大河小說「月河三部曲」之《大河盡頭(上卷:溯流)》、《大河盡頭(下卷:山)》、《朱鴒書》,可謂集大成之作!
《大河盡頭》上下二卷、《朱鴒書》出版後,識者對其評價之高,不在話下。李永平超越原鄉與他鄉想像,將尋根故事放置在一個更大的場景──婆羅洲西部加里曼丹,即印尼管轄的卡布雅斯河流域,是作家陌生的地方,也是歷來華文作家不曾碰觸和書寫的異域之地。他甘冒大不韙,勇敢挑戰自己的極限,為台灣文學搭建更大的地域版圖──視野不應只局限於海島,作家的原鄉更是多元涵義──由此重新定義了何謂鄉愁。
從少年李永平至中年李永平;從南洋浪子到教授作家; 從拉子原住婦女、台籍慰安婦到荷蘭殖民者女性後裔;從婆羅洲東馬原鄉至海島台灣他鄉,李永平小說一直為兩者搭建互喚互應的橋梁,以文字構築一座想像的,欲望的,華麗舞台,其藝術成就與特色可見一斑。
李永平小說素以精練文字見稱,引起讀者迴響。從《吉陵春秋》開始,作家有意以文字召喚古老的文化── 從中國方塊文字到中國文化的「中國情結」,是南洋海外一代華人的幽微心事。魂在,人在,彷彿純正純淨純粹的中國文字, 才能在中原以外之地復興中華文化。在這部小說裡,讀者已經可以閱見作家以高度成熟、精緻、精準的文字,描繪出心目中那若隱若現、捉摸不定的「中國」。而他對於運用中文文字的巨大野心,後來在《海東青:臺北的一則寓言》一書, 找到出路。
《海東青》是李永平小說創作歷程的一大奇蹟。他利用中文文字結構的特殊性,為讀者示範和表演一場又一場的文字奇觀。小說中詰屈聱牙、晦澀艱深的中文生字僻詞,實實在在為作家本人亟欲訴說的心事提供實證── 通過文字, 溯流返回文化宗主所在。這種高度純熟、匠心獨運的文字藝術,日後被評為「文字鍊金師」,不足為奇。他專注於寫作風格實驗,尤其對於感官細節的細膩描繪,發展出一套「李永平美學主義」。這種美學主義,呼應了前行代小說家如王文興、七等生等,實踐了台灣文學中的現代主義美學。
《吉陵春秋》的「非道德性」──凌虐、殺戮、暴力、罪惡、敗德,直指人心深處的墮落根源,恰巧惡之花盛開在婆羅洲島;《海東青》描寫海東市的淫逸混亂,這座墮落的城市已面臨大劫難逃的宿命,是人類發達資本主義和後工業社會帶來的現代性所導致的人間煉獄。無獨有偶,李永平對於這座城市「惡之華」式的描述,既呼應了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傳統, 也為台灣的現代主義文學創造另一種美學效應。《朱鴒漫遊仙境》尤甚,繁華都市中的欲望橫流,為台灣現代主義美學添加新注。
李永平創作四十幾年,筆耕不輟。原鄉的成長記憶,童年的悲歡慘白,少小離家老大回的經驗,醞釀了作家的寫作動機與能量。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只有文字,圖騰了他內心的想像。無論是原鄉或他鄉,無論在南洋婆羅洲島或台灣海島,文字提供了作家居住的場所。文在,魂在,原鄉無處不在。李永平透過小說想像,通過文字構建,完成一張巨大的文學地圖。他的文學成就,受到文壇肯定,例如王德威認為「在《雨雪霏霏》裡,李永平花費大力氣構築一個完美的文字原鄉;他有意跨越時空,藉著文字,藉著詩,回到那純粹的原鄉想像」,「《大河盡頭》上下兩卷《溯流》和《山》合璧出版,是新世紀華語文學第一個十年的大事。我們很久沒有看到像《大河盡頭》這樣好看又耐看的小說了」。

張誦聖表示李永平的《吉陵春秋》「標誌著中文書寫的當代文學裡現代主義美學的發展頂峰」;齊邦媛肯定了李永平從《海東青》到《雨雪霏霏》,「筆下的黑暗險惡是如此怵目驚心, 但月亮也常常燦爛穿雲而出, 點出的是那殷切追尋的救贖吧。就如滌蕩的作用,人性中懦弱自私造成悲劇,把極悲慘之痛說出來了,心靈也就受到了洗滌」。郭強生認為李永平的作品「早已與台灣緊密相聯,台北城中的浪遊與婆羅洲的鄉愁總在故事中相生相倚,……他的小說藝術成就早就無庸置疑……。今年(2011) 能夠藉著他的《大河盡頭》, 將這本台灣的年度小說選與世界華文文學的距離拉得更近」。張錦忠指出「李永平將索多瑪場景從《海東青》的台北花花世界搬到《大河盡頭》的印尼熱帶雨林。在台北寓言《海東青》中,敘說者透過朱鴒瀕臨失落的純真眼光,看不純真年代偏安國度的慾燄橫流;而到了成長小說《大河盡頭》,則換成三十八歲的克絲婷領航,帶領十五歲少年永通過成年儀式,跨越成長的門檻,透視人性、原初情慾與生命的意義」, 高嘉謙稱李永平小說「從《雨雪霏霏》到《大河盡頭》,這兩部曲的婆羅洲故事,構成我們檢視李永平面對婆羅洲的激情,卻也指向出走的矛盾。似乎藉由地理的距離和離開,婆羅洲的回歸和敘事才變得可能。以致李永平在小說裡陳述的『罪疚』和『追尋』,構成往事追憶最動人的歸返」。名家推崇備至,不一而足。
本文作者︱胡金倫
馬來西亞理科大學人文系畢業,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碩士。現任聯經出版公司總編輯。
作品曾獲馬來西亞全國大專文學獎、星洲日報「花蹤」文學獎、馬來西亞雲里風年度優秀作家獎、台灣全國學生文學獎、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等。主編《赤道形聲:馬華文學讀本Ⅰ.小說卷》(台北:萬卷樓,2000)、《赤道回聲:馬華文學讀本Ⅱ.評論卷》(台北:萬卷樓,2003)。

《拉子婦》
《拉子婦》是李永平第二部作品,共收入七篇短篇小說,全書作品圍繞作者的出生地婆羅洲,以熟悉的人事風景,描述漂流海外的華人如何維護自己的文化傳統和血緣命脈, 折衷於殖民者、馬來人與原住民之間的族群和諧與衝突,刻畫出海外華人移民的心靈圖騰。本書描述作為欺壓者或剝削者的華人族群,以及長期生活在婆羅洲熱帶雨林的沙勞越原住民( 女性) 之弱勢處境, 兩者間的矛盾關係, 無論是人物表現、場景布置、語言對白,極具地域色彩。「母親-母國,母語,母性」這類小說創作原型在《拉子婦》裡初試啼聲,是日後評論者津津樂道於李永平小說的重要藝術價值,書中如〈拉子婦〉、〈支那人── 圍城的母親〉、〈黑鴉與太陽〉等篇,皆作如是觀。尤其是缺席、軟弱的父親形象,刻苦、命運坎坷的母親-女性角色,反覆出現於小說中,彷彿有意無意間,投射了當時婆羅洲的政治地位隱喻,一種被陰性化的反諷──從英國人布魯克家族統治一百多年,二次大戰期間日軍占領三年零八個月,到大英帝國政府短暫統治十幾年, 皆是身不由己的被殖民經驗。直至 1963 年 9 月 16 日, 沙勞越與北婆羅洲(即沙巴)、新加坡和馬來亞組成馬來西亞聯邦, 成為馬來西亞其中一州,正式獨立。
李永平藉由小說寫作回望原鄉,於焉展開。

《吉陵春秋》
長篇小說《吉陵春秋》分四卷,為「白衣」、「空門」、「天荒」、「花雨」,每卷三篇,組成一部十二環節的小說世界,各篇自成格局,互相呼應。著名詩人余光中曾以「十二瓣的觀音蓮」為題作序。
小說發生在既有南洋風情, 又充滿中國北方特色的「吉陵鎮」,鎮上有一條煙花巷叫萬福巷,巷內娼寮聚集,中間卻開了一家棺材鋪子, 女主人長笙素顏白衣, 如污泥中的白蓮。六月十九日迎神夜,當全鎮人在巷口看迎神時,潑皮孫四房起歹意乘機作惡,長笙被辱自盡,丈夫劉老實發狂殺了孫四房的相好和老婆,鋃鐺入獄。日後報載消息指出劉老實越獄,吉陵鎮上便謠傳他要回來復仇。風聲鶴唳,人人疑神疑鬼,說是長笙的冤魂白晝作祟,復仇者坐在苦楝樹下等人……
吉陵鎮是一個罪惡之城。小說家藉由一樁姦殺案為主軸,描述這座小鎮的敗德墮落行為,及隨之而來的恐怖後果,筆下的筆下的吉陵鎮,彷彿虛無縹緲的南洋原鄉,似真疑幻,糅合了中國鄉土風格與南洋異國情調。而李永平小說所關注的母題「女性」, 在這部小說中再次登場。


《大河盡頭(上卷:溯流)》、《大河盡頭(下卷:山)》
李永平寫作多年,從沙勞越古晉到台灣台北,漫遊「海東鯤京」多年後,重新發現了沙勞越古晉所在的「婆羅洲」。由島至島,這座廣袤的島嶼在他的大河小說「月河三部曲」終於有了新的詮釋。
「月河三部曲」之一的《大河盡頭(上卷:溯流)》以婆羅洲西部的印尼加里曼丹為故事場景,故事發生在 1962 年印尼管轄的卡布雅斯河流域,十五歲的華裔少年「永」,被父親送至姑媽克莉絲汀.房龍小姐的橡膠園作客。房龍小姐是荷蘭殖民者後裔,與永的父親關係曖昧。在房龍小姐的邀請下,永加入一群白人(殖民者?)組成的大河探險隊,一同深入婆羅洲西部──卡布雅斯河,進行一場蠻荒探險,有如上窮碧落下黃泉,遠至這座島嶼心臟的叢林。這個探險隊伍選在中國農曆鬼月出發,神祕的雨林,湍急的河水,詭異的城鎮,鬼魅魍魎,冥冥中彷彿有一雙眼睛窺視他們的一舉一動。
在「月河三部曲」之二的《大河盡頭(下卷:山)》裡,永與房龍小姐甩開探險隊伍其他成員,展開另一段旅程。他們經過一個又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村莊,一路上見識到自然狂暴的力量, 終於到達被當地原住民達雅克人視為生命源頭( 或盡頭) 的聖山,即峇都帝坂山腳下的「血湖」,傳說中幽冥交界的地方。當永和房龍小姐登上聖山時,故事的高潮掀開序幕,時值中國農曆鬼月的七月十五月圓之夜。
李永平在這兩卷小說裡,利用古典寫實敘事的主題,像是大河行旅、叢林探險,還有少年啟蒙、慰安婦、南洋華人等;或是東方與西方,殖民與後殖民,白人與黃種人,原鄉與離散,欲望與禁忌,知識與權力,風俗宗教與文化傳統,異國情調與地方色彩,成長與死亡,種種既對立又糾纏不清的關係,在兩冊鉅作中一覽無餘。《大河盡頭》無疑可視作李永平顧盼回首來時路,依舊夢迴少年心的文學旅程。
更重要的是,這部作品既駐足台灣本土,又以婆羅洲華人背景跨越至島西部的印尼加里曼丹華人社會背景,打破了以往台灣小說寫作上的國家與民族界線,擴大領域範圍。甚至在描寫東南亞的華文文學中也找不到這樣的敘事方式與遼闊場景,也不曾有作家深入描寫這一片被原始雨林遮沒的大地。《大河盡頭(上卷: 溯流)》與《大河盡頭(下卷:山)》的藝術價值,彌足珍貴。
《海東青:臺北的一則寓言》
五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海東青:臺北的一則寓言》,共分三部十五章,依時間季節嬗遞排列,分別描寫秋、冬、春三季的台北市,各章自成一格但又環環相扣,是獨具文字魅力與感性觀照的大河史詩寓言小說。
小說描寫解嚴後留美歸國的大學教授靳五在台北市的街頭邂逅七歲小女孩朱鴒和亞星,一同浪蕩漫遊都會的經過。透過敘事者靳五的眼光,可以看見一九九○年代解嚴後的台北並存繁華與墮落,色情行業、牛肉場春色無邊,飆車、賭博、鬥毆等見怪不怪,台北的男男女女耽溺於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泥沼。
而這趟老少的奇幻旅程,寫來鉅細靡遺,而台北市的地理空間在《海東青》被新的符號象徵所取代,知識與權力,國族歷史與個人記憶,傳統道德與父權社會,反省西方現代化的衝擊與影響,《海東青》可謂寓意深矣。
這部小說為讀者和評者的議論紛紛,是李永平使用了非常多詰屈聱牙、晦澀艱深的生字僻詞(只在《康熙字典》找得到), 完全呈現一場文字表演奇觀,建構了一個屬於小說家本人的文字王國、一個從中國古典文字裡重建的「文化中國」。
由於李永平寫作用字瑰麗典雅,遣詞精確,鍊字成精,日後被評為「文字鍊金師」,作品被稱為「現代主義實踐者」,皆與此部作品有莫大關係。其創作風格堪與台灣文壇資深作家王文興、七等生等媲美與評比,在台灣文學史上創造出獨樹一幟的鮮明風格,後來者也難以模仿其小說書寫方式。

《朱鴒書》
「月河三部曲」之三的《朱鴒書》,是李永平向日本動漫大師高畑勳、宮崎駿致敬之作,是他回望南洋原鄉、建構童年記憶的另一張文學地圖。作者表示《朱鴒書》有如一冊沒有繪圖的繪本,用筆拍攝的動畫電影,以象形文字──中文來書寫的東方奇幻小說,敘述東方奇幻世界的探險之旅,書寫婆羅洲雨林奇幻冒險的寫作新體驗。
這部小說採取第一人稱, 故事主角依然是李永平小說裡的「原型」── 12 歲的台北女學生「朱鴒」,在一樁奇妙因緣安排下,漫遊婆羅洲內陸,獨自展開一趟破天荒的、歷史上從不曾有女孩經歷過的奇異旅行。閱讀《朱鴒書》,讀者緊緊跟隨朱鴒走進婆羅洲沉鬱的雨林,泛舟在原住民伊班人的母親河,即卡布雅斯河──朱鴒口中的「月河」上,不知不覺進入一個壯美、怪誕、充滿各種婆羅洲本土妖怪的奇幻世界:白魔法師澳西先生、黑魔法師伊姆伊旦、彈簧腿阿里、英國痞子冒險家吉姆王爺、無頭皇軍大佐村正信國、叢林神魔峇里沙冷、伊班大神辛格朗.布龍和祂的使者──神鳥婆羅門鳶,以及七位代表婆羅洲七大族, 赤腳行走在卡布雅斯河畔的美麗少女。
《朱鴒書》裡的眾多女性角色,如同李永平過去小說裡的諸多女性人物,美麗,堅強,善良,聖潔,屈服於命運多舛的作弄。而女孩-少女-婦女-母親-母性,小說家亟亟創造的原型,或許正是他回應記憶中的原鄉,婆羅洲-沙勞越-古晉,美好,未經開發,蹂躪,的原初之激情。
完成大河小說「月河三部曲」完結篇《朱鴒書》,李永平也同時完成「尋找生命的意義」,藉由書寫,的意義,和文字(中文-象形文字),的意義,小說家尋找、建構童年記憶之際,無意中回應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的回望原鄉來時路。因為有了距離,原鄉-南洋,變得更近,但也一直遙遠。不過因為這種遙遠,文字,文學,才能成為小說家的最佳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