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大概可以分成兩類
一種是占面積的,
一種是不占面積的,
我多半屬後者。
貧困的求學生涯
周夢蝶先生本名周起述,民國十年生於河南淅川縣馬鐙鄉。出生前四月,父親因病過世,為遺腹獨子家貧、體弱,「生下來就是個小老頭」,由寡母清苦地撫養長大,自承個性內向害羞、缺乏機警果斷。
十一歲起隨舅父、族兄讀私塾,四書五經都能朗朗背誦,十七歲成婚,十九歲才插班入小學。二十四歲時,河南開封師範學校因中日抗戰遷到鎮平縣石佛寺,夢蝶先生考取就讀,眼看只差一年就要畢業了,日本投降,學校遷回開封,他因為家貧寡母,不忍遠行,於是輟學在家鄉附近小學任教,後又轉入私立中學教國文。
二十七歲,夢蝶先生插班進入宛西鄉村師範二年級下學期就讀,即將畢業的最後一學期開學才幾天,桑梓變色,學業從此中斷,他非常惋惜,原想學業完成後,有一分穩定的工作收入,不讓母親家貧終老。
民國三十七年七月,夢蝶先生聽說漢口有一所中原臨時中學(附設大學部),專門收容河南的流亡學生,食宿學費均由國家供給,夢蝶先生說:「這一次算是做了以前我從不敢做的事情,對自己來說像是一場不流血的革命。」夢蝶先生決定逃到漢口去完成學業,另一方面也是逃開時代氛圍中一種暴風雨將至的恐懼。
踏上從軍之路
時年二十八歲的夢蝶先生帶著家鄉另外三名年輕同學一起上路,抵達漢口已是深夜十一點,才知道學校有名無實,既無校長也無老師,而是由當地社會賢達周濟的學生收容所,每日提供兩頓麵食湯粥,使流亡學生不至挨餓。先生遂帶著三名同學在漢口街頭流浪,露宿街頭三天,盤纏花盡,先生認為共黨將至,當地不宜久待,決定過長江,到武昌黃鶴樓投軍,三名鄉親則決定回家鄉。
直到今年夢蝶先生返鄉探親,才知道:「當年三人回到家鄉,我母親問起我,他們說我盤纏花光,連身邊的一點行李腳也賣了,就走了,並沒告訴我母親說我過江去從軍,致使母親認為我失蹤了……」近半個世紀來,夢蝶先生在台灣日夜懸念親人家人卻以為夢蝶先生音訊渺渺,連思念也沒個方向。
當年,夢蝶先生在武昌黃鶴樓加入青年軍,四個月後,從上海隨軍隊離開大陸,在台灣基隆上岸。軍中七年,「那時國家還打算要反攻,我因體弱,指導員說我在部隊沒表現,弱不禁風的,萬一反攻,恐怕會成為軍隊的包袱,不如到社會上,考個中學或小學教員,對社會還有點貢獻。」於是民國四十四年,夢蝶先生「因病弱不堪任勞」以中士俸四百五十元退役。
從軍中出來,夢蝶先生曾當過書店店員,並開始在「藍星詩刊」發表詩作,筆名「夢蝶」取自《莊子.齊物論》。後來,在友人好意的介紹下,擔任過守墓員職務,僅一夜,夢蝶先生就不做了。
街頭書齋二十一載
民國四十八年開始在武昌街明星咖啡屋前的騎樓下擺書攤,從此開始了長達二十一年「街頭書齋」的生活;同年,並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孤獨國」,詩人鄭愁予戲稱夢蝶先生為「孤獨國國父」,而夢蝶先生蕭索、靜定、讀書的身影,成為當時文壇的「台北風景」。
民國五十四年夢蝶先生第二本詩集「還魂草」出版,民國六十七年再版,由周棄子先生為再版序,夢蝶先生於與友人信中說道:「周棄子先生為我題的這首詩,要是在十多年前讀了我準會哭。於今淚腺雖已涸竭,依然抑止不住這分「深喜」──和平、廣大、細微、真切:相似於「夕死可矣」那一類的。」周棄子先生的序詩:「列市塵紛萬蟻馳,冷攤兀坐一人畸。長貧不礙殷求友,太瘦真憐苦作詩。尚想蝶魂歸覓我,曾聞豹語死留皮。萍蓬飄散余(光中)張(菱舲)等,便欲因君訊所之。」八句詩將夢蝶先生的風骨盡繪其中。
夢蝶先生曾說:「人類,大概可以分成兩類,一種是占面積的,一種是不占面積的我多半屬後者。」民國五十九年左右,一位剛上任的警官在警務組工作,每每經過夢蝶先生的書攤,看他不是默坐讀書,就是丟下書攤在明星咖啡屋樓上聊天,書類少,生意差,心中生疑,暗中向附近茶葉店打聽夢蝶先生怎樣過生活,會不會有「壞人」私下「資助」他?
夢蝶先生的至交曹先生後來聽聞此事大笑,說:「他就是個不占面積的人,日子過得非常簡單,一天只要有一個冷饅頭就可以度日了,再說,人家為什麼要資助他?夢蝶那一個木頭木腦的人,能做什麼?豈不是白白花錢給他,他對世故人情連個十歲小孩都不如啊!」
明星之約
街頭書齋二十一年,夢蝶先生說:「我原本的目的就不是為了做生意、賺錢,夏菁說我是:只要今天有稀飯,就不管明天的乾飯。」他回憶到當年還在政大念博士的周玉山先生,每次經過書攤都要向他買一本書,像是捧場的意思,結果僅是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就不知買了多少本!可見先生的書攤上除了詩集和文哲典籍,還是詩集和文哲典籍。他曾打算親自寫出擺書攤的經驗和感觸,連書名都已想好了:「孤獨國之陷落」。
夢蝶先生和友人固定在每個星期三的「明星之約」,亦隨著街頭書齋堅持進行著,「非必不得已,決不遲到或早退」,夢蝶先生的生活,也因為「有詩有朋友為伴,還不至於受孤獨的煎熬。」他解釋說:「我自幼讀的便是儒家思想、三綱五常,古來知識分子都重視五倫,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中,我只剩下朋友一倫。」夢蝶先生認為自己消極被動的個性,並不善於交朋友,朋友一直都能維繫,「或許是因為天時、地利、人和吧,天時是我的年紀比較大,地利是我在武昌街擺攤,那個地方四通八達,大家往來都方便;人和則是我從沒和人吵過架,連高聲說話幾乎都沒有過,而且或許算是美德,因為我口拙,非到萬不得已不開口說話,總是專心的聽朋友們說話。」
詩作的現身性
關於夢蝶先生的詩作,余光中先生曾說:「無論把《孤獨國》或《還魂草》 翻到第幾頁,讀到的永遠是寂寞。」在<中華民國作家作品目錄>中評介夢蝶先 生:「綜觀其詩作,具有下列四項特色:一,詩禪合一。二,喜歡用典。三,滿 溢哲學詩思四,詩的「現身性」。他後期的作品係從自身出發,從自我寫起,再 折射現實,因此有人稱他的詩作特點為「現身性」,而不直接稱為現實性。」夢 蝶先生自己則不輕易談詩,總說自己寫的是「小段分行的散文」。
風格即人格,六十九年,夢蝶先生因胃出血開刀大病一場,心情有了很大的轉折,「我以前觀念錯誤,以為生老病死全是我自己的事,與世界無關,……經過這番折騰,才幡然悔悟:人是人,也是人人。」開刀前一陣子,夢蝶先生的生活最為清苦「介於乞丐和流浪漢之間」,病後體重只剩三十七公斤,自己覺得身體「就像一片風中的殘葉」,「街頭書齋」結束。「明星之約」結束。輾轉遷居內湖、外雙溪、永和、新店,近十年來則長居淡水。
風雨無阻的聚會
民國八十年開始漸恢復與文友固定的聚會,每星期三一定會去長沙街的「百福奶品」,風雨無阻,有人來訪,無論生熟長幼,隨意問答談天,要不然,彼此沈默的時候也很多;無人到訪,夢蝶先生則端坐讀書,時間到了翩然離去。日常生活對身體並沒有刻意的鍛鍊,他說:「曾在開刀後,想到或許來日無多,此後一天該當兩天用,便一口氣讀了三個半小時的書,結果劇烈頭痛三天,想來,吃太多是貪,看太多書也是貪。」
朋友們認為夢蝶先生七十五高齡,但目光清明,動作俐落,是因為他平日盤腿看書即等同於打坐,而他寫字盤腿即等同於入定,夢蝶先生則認為:「洗熱水澡可以治百病,既是清潔,又是血液循環,對心情低沈也好。以前常去澡堂洗澡,老闆看我年紀大,叫我不要泡太久,後來知道我能泡,也就不說了。」現在生活沒有秩序,看書倦了就放下書出外走走,總是頭痛先顧頭,腳痛先顧腳。
被撈上岸的魚
文藝獎特刊製作小組約訪的當天,夢蝶先生早上六點起床,想去修臉,便走到淡水街上固定去的那家理髮店,蹲在店門口等七點鐘開門;修完臉,在街上吃了早點,以往,固定會到遠一點的一家店買報紙,這一天,就在近的商店隨便買了吧。回到賃居的小樓,梳洗、拖地,把三坪不到的房間整理清潔,於是便坐下來看書,等客人到訪。
眼看他所記得的約定時間遠遠過去了,中午近十一點半,只好出門到自助餐店午餐以往去晚了學生多,先生才發現那天是星期天。「我心裡開始覺得過意不去,要是我昨天先買些麵包回來,就不用出去吃早餐了;報紙也不是非買不可,如果我在家等,而客人沒來,我也就於心無愧,現在真是冤枉!不過轉念又想,沒來也好,算是個「美麗的錯誤」,受訪對我而言本來就是苦事,最後電話來了,我才知道弄錯時間,想想自己是「在劫難逃」吧。」
多年來夢蝶先生總是一再婉拒頒給他的各類獎項,「原因正是因為我不會說「得獎感言」。我一生淡泊,聽說以前人家要給我獎,就引起爭議,有的說:給他獎就是對他的侮辱;有的說:他的生活狀況最需要得獎……究竟是實至名歸還是名至實歸呢?對我而言都像是一條被撈上岸的魚,曝曬在烈陽下,是一種痛苦。」
接受比拒絕容易
第一屆文藝獎文學類得主為夢蝶先生,消息公布當天,正逢颱風侵臨,夢蝶先生接到許多友人的電話,有的沒有看報,只是關切他颱風的情形,有的如至交曹先生,則打電話來恭喜他,夢蝶先生回說:「我受之有愧,就詩論詩,比我好的還好多,得獎對我而言是苦事。」有一位女畫家當天打電話純為敘往,女畫家在電話上聊起自己的身世,夢蝶先生說:「她的身世和我接近,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她的話勾起了我重新回想今生的苦。結果她一番摯誠,說完自己的心事,叫我也講我的身世……」夢蝶先生才自大陸探親回來不久,得知母親、二子如何故去,妻子後來改嫁也故去,長子得見最後一面,只剩一個女兒在。
這些打擊太大,但先生打擊也承受了。他說,這些都是命運,朋友打電話道喜,人家在高興,他不能給別人澆冷水,接受此次文藝獎的榮譽,「實是因為接受比拒絕容易」!有一種「人在病中,慘澹經營」的感覺!
「命運一拳把我擊倒在地,我踉踉蹌蹌,努力掙扎,好不容易爬起來,再一拳又把我擊倒了,就是這樣推不倒又扶不起。」夢蝶先生說,最欣賞有原則又能堅持原則的人,「而我是愚蠢時候較多,聰明時候較少;軟弱時候較多,堅強時候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