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以真心真情去創作,用戲劇留下我所有的回憶,因為,我選擇了劇場。
紙箱中的小男孩
民國四十四年出生的李國修,是道道地地的台北人,八歲的時候搬到中華商場第八棟二樓,因此童年、少年、青少年這一段人生中非常重要的成長時期,他眼見耳聞、感觸思考,都圍繞著中華商場到小南門一帶的空間和人事。後來,中華商場拆除,一磚一瓦走入歷史塵埃之中,但李國修卻開始在腦海中、在劇本上,重建這個城市已不可見的一隅。經由戲劇表演,帶給觀眾的是既哭又笑的恍惚和栖然失神,是對於時代記憶的共生和共鳴,對於李國修自己而言,卻是釋放一切壓抑,挖掘一切真相,追溯一切創作源頭的工程……
那是一個秘密,他是一個躲在紙箱中的小男孩。他喜歡把自己封閉起來,躲在窄小的空間裡。國小二年級的時候,他和玩伴在長廊上遊戲,一個念頭閃過,他躲進裝洗衣粉的大紙箱裡。遊戲突然陷入全然的黑暗,他並不感到恐懼,伸手可及的紙箱四壁,也不令他覺得壓迫,因為黑是他所熟悉的、安全的範圍,也因為黑,使他覺得自己可以有無限的想像空間。這個封閉、窄小的感覺,驟然喚醒他對「家」的知覺。
壓抑對母親的感覺
李國修的「家」是這樣的:父母都是隨政府從大陸來台,父親十六歲在山東青島拜無名藝師學做戲鞋,憑著手藝,成為「台灣唯一製作純手工戲靴的藝師」,養活了五個子女。母親不識字,是個在家相夫教子的傳統女性。但是李國修一直刻意迴避「男主外,女主內」這樣的家庭結構,尤其壓抑對母親的感覺。
他的母親對中華商場的左鄰右舍而言,是「神秘」的,對他來說,是家庭中的秘密他和母親的日常關係,是每天深夜從母親臥室裡拿出尿壺,走到商場走廊盡頭的公廁倒掉。
他的母親從搬到中華商場開始,到去世前一年,總共整整十年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有一種我們無法想像的鄉愁和自閉,她在家中的廚房、臥室和小客廳裡,沈浸在她自己巨大、沒有止境的鄉愁中。那十年間,她連二樓的走廊都沒有現身過一次,甚至鄰居玩伴都說,只見到我們家有爸爸,沒看過我們媽媽。」
能夠想像這樣大時代中的小悲劇嗎?李國修十八歲的時候,母親子宮癌過世,那時他只是個學生,對社會的歷練既少,對自己內心的感覺又虛無脆弱,尤其是在青少年時期,有了一些知識,反而更羞於啟齒有一個這樣封閉的母親,不知如何對她歌功頌德。
「當醫生宣告母親得了癌症,也就是她去世前一年,她才在家人的鼓勵下,走出家門,在二樓的走廊上走動;她似乎看開了,既已預見生命的盡頭,無邊的鄉愁懷想也就有終時。於是,她決定跨出自己原始的一步,而這一步很小。」
呈現父子的關係
在李國修的二十七部戲劇作品中,較常見的是描寫兄弟父子的情節,而幾乎不談母子關係,李國修表示,母親對他的影響,是慢慢、慢慢地從他對自己創作的態度中才顯現出來的──他喜歡把自己封閉起來,把自己逼到窄小的空間裡,那樣,才可以有無限空間的創作想像,而這其實等同於國修母親躲在屋裡十年是一樣的情感。
也就是說,在「屏風表演班」成立初期,李國修戲劇創作的風格成型之前,他比較能準確呈現的是他和父親之間的關係。
鋒芒初露的年代
民國六十五年世新廣電科畢業後,服完兵役,在空軍廣播電台擔任廣播節目主持人六十九年接觸「耕莘實驗劇團」,也就是「蘭陵劇團」的前身,接受吳靜吉博士的指導,而後演出「荷珠新配」趙旺一角,受到演藝界的注目,隨之進入華視參加「綜藝一百」的演出,兩年間,成了台灣家喻戶曉、老幼皆知的電視喜劇演員,每個人看到他,就想到他在電視上突兀的開場白:「各位觀眾好,我是李國修,修理皮鞋的修……」。七十一年,李國修得到電視金鐘獎「最具潛力戲劇演員獎」,螢光幕前的他,是搞笑、是喜感,幕後的他卻截然相反。
他說:「民國七十二年,我父親得骨癌,從發現到過世只有兩個月,而當時,我是全台灣當紅的電視喜劇演員,對我真實的人生而言非常矛盾。我害怕去面對他的死亡,我是個逃避回去面對離別、死亡的喜劇演員;在他病危的階段,我努力逃避我和他的某種父子關係,因為這個逃避使我在父親過世後,一直有很深的愧疚。」
三位一體的創作方式
父母給與李國修的影響,像是他戲劇創作淵源的雙迴旋符號。從童年開始,李國修便經常隨著父親去看平劇,孩子看戲,只愛看武打戲,一演文戲就睡覺,但令他最覺精釆之處,在於每到中場或散戲後,他可以隨著父親到後台走動。在後台看著演員上妝、卸妝,穿上戲服或換下時裝,閒談著生活而不是「玉堂春」或關公。在其間,看不見演員和戲的關係,於是他自幼就曉得劇場是觀眾席、戲台上和後台人生三個區位,三種不同的心情和故事,這個認知,影響到後來李國修編導演三位一體的創作方式。
民國七十三年左右,李國修離開「綜藝一百」,另在一個冷門時段嘗試單打獨鬥的喜劇節目「消遣劇場」,像是繳交前四年學習的喜劇成績單,絕不重複自己,半年後,覺得自己陷入了「腸枯思竭期」,腦海中出現「江郎才盡」四字,再也沒有幽默感了,不知自己的明天在那裡。
於是他放逐自己到日本和美國遊學半年,接觸大量的、各種不同類型的舞台劇。經常,他聽不懂在演些什麼,但是一開演,就哭得稀哩嘩啦的,「因為舞台上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想像力是無限,只要去想、去呈現,你就可以做得到。」這段經驗中,他看到不勝枚舉的衝擊和感動,歸結一個念頭就是:只要不斷地去做,人永遠沒有江郎才盡的一天。
成立屏風表演班
回到台灣後,李國修確立了自己的方向:要成立自己的劇團,要讓國內劇場觀眾每次想看戲時,都有五十個以上的選擇,同時,無處不劇場,從生活中尋找素材,使得台上台下能相呼應。
民國七十五年「屏風表演班」成立,至今十一年來,李國修創作的題材都是他身邊熟悉的人事景物,他編著的作品,堅持原創,所以不斷地從自己的生活中尋找素材微妙的只是他將這些素材戲劇化地處理了。
例如「戲中戲中戲」這樣的形式,其實只是一種包裝,還是暴露了最內心的情感,仍是為了探究「人生與真實的差距,真實與戲劇的距離」。「我的意思是:其實在生活中所經歷過的事情,大過於在劇場中所看到的虛構的戲劇,當觀眾進入劇場,他看見的是他自己,他開始珍惜的不是舞台上的戲,而是真實中的自己。」
「我發現大家在追尋的目標都一樣,都在追尋為人處世的生活態度:『為人』就是活著要像自己,『處世』就是對自己負責。」在李國修的戲劇著作中,無論是「三人行不行」系列,「備忘錄」系列,「西出陽關」、「半里長城」、「莎姆雷特」「太平天國」,始終執著著自己創作和創團的方向。
以戲養戲的經營方針
其間「屏風」也曾經歷過財務吃緊、經營乏力的低潮期,民國八十年演出「鬆緊地帶」時,演員在舞台上受傷,李國修一度因為情緒無法承受,而興起解散劇團的念頭。五年是個周期,十年是個階段,屏風表演班在台前,修正題材以喜劇為主,幕後,讓每個舞台工作人員,都走上正確的、專業的位置;以「以戲養戲」為經營方針,以「三合一」的儀式讓舞台、演員、行政人員在每一場戲開幕前互相感恩、凝聚共識的力量。
屏風創團十年大戲「京戲啟示錄」,描寫的是他和父親和戲劇、父親和戲劇和他、戲劇和他和父親的三重關係,劇本創作時期,「是我個人創作前所未有的高峰時期在生理上是崩潰到最高潮,在心理上是最受煎熬的一齣戲。」因為還沒有落筆之前他迴避著回頭面對過去,那些回憶都是椎心的痛;在寫劇本時,每一幕都先克制不住地哭過一回,因為那些人事景物都己經消失了。
「京戲啟示錄」可以說是李國修在完成過去的一種遺憾,彌補他的愧疚感,他說自己的性格喜歡回想過去,但更善長規劃未來,目前他己經知道未來五年的戲劇創作內容,也闢劃了屏風未來十年的發展藍圖,而現在「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以真心真情去創作,用戲劇留下我所有的回憶,因為,我選擇了劇場。」
早來的肯定
這次,他得到第一屆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戲劇類得主,得獎對他來說是一個壓力,他說:「這是一個早來的肯定,因為我是一個只問耕耘的人,在這個過程中,我自己很清楚自己那些地方做得還可以,那些地方做得還不理想,第一屆文藝獎給了我這麼大的榮耀,從另方面看也不啻是個重擔。玩笑性的說,彷彿是得了一個好人好事代表,所以,此後的生活和創作,更應端正儀容,謹言慎行,不能閃失、不得出錯,要文以載道,為後人樹立最好的模範。」
而事實上,在李國修的生活中本來就沒有所謂的「道」--沒有要「寓教於樂」、「教化人心」的這種「道」,他說:「我原就是在創作中表達、反映自己對生活的看法和態度,所以難免會暴露一些社會的黑暗面。」
在經營「屏風」、面對戲劇創作之間,李國修已經有很多的承擔和壓力,朋友們都知道他做劇場的辛苦,家人也在耳邊經常提醒,如果太累就不要做,但他其實甘之如貽。他說:「屏風走了十一年,發表了這麼多的作品,演出場次超過八百場,觀眾五十萬人次,但我其實甘之如貽。因為做劇場的目標和態度已經確立了。目標是一直勇往直前而無悔,態度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對自己做的事負責;我個人期許自己一直這樣的堅持和執著,應該沒有任何阻力可以阻礙我做劇場的決心。除非我被自己打敗,除非我稍有不慎,沒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否則我的意志力會一直秉持一種面對劇場的態度,包括我對團員、對「屏風」未來的成長,對未來作品,我是絕對堅持的。」
劇場的二大夢想
「我不知道何時才能實現我另外的兩大夢想,一是蓋劇場;二是人事結構兩百人的大型結構專業劇團。但我深信,有生之年,會一直朝此目標努力。」
再一次的,他利用得獎機會感謝戲劇啟蒙師吳靜吉博士,支持他的家人,以及已故去的父親在家教中給他工作態度、生活態度的啟蒙,朋友,所有對「屏風」厚愛的人,李國修一一表示由衷感謝。因為有這麼多人的陪伴,使他覺得非常幸運。「我覺得自己只是代表以上這些人領獎,是他們共同的成就,我只是代表領獎而己。」
對未來,李國修仍將繼續努力工作,同時他更希望外人不要投注太多關注的眼神,「最好淡忘我曾得過這個獎,讓我可以專注自己想做的事,大家在劇場──再見!」
1955 | 生於台北市。 |
1963 | 遷入台北中華商場八棟二樓,後畢業於西門國小,南門國中。 |
1971 | 考入世界新專廣播電視科。 |
1976 | 世界新專畢業在馬祖當兵。 |
1978 | 退役,考進空軍廣播電台,擔任節目主持人。 |
1979 | 獲行政院新聞局頒發優良廣播電視金鐘獎「最佳廣播技術剪輯獎」。 |
1980 | 參加蘭陵劇坊「荷珠新配」演出趙旺一角,接受吳靜吉博士一系列表演訓練。進入中華電視台,參與「綜藝一百」節目演出。 |
1982 | 以「唐三五戒」八點檔連續劇獲行政院新聞局頒發優良廣播電視金鐘獎「最具潛力戲劇演員獎」。 |
1985 | 參加表演工作坊「那一夜,我們說相聲」演出。 |
1986 | 十月成立「屏風表演班」,取其「幕前戲子伶人的忠孝節義,不過是幕後市井百姓的喜怒哀樂」之意。 |
1987 | 導演「1812與某種演出」實驗劇(屏風創團作品第一回)。參加表演工作坊「圓環物語」演出,編導「婚前信行為」(作品第二回)、「三人行不行I」(作品第三回),導演「傳與本記」(作品第四回)編導「民國76備忘錄」(作品第五回)。 |
1988 | 編導「西出陽關」(作品第六回)、「沒有我的戲」(作品第七回),邀請香港進念二十面體聯合演出「拾月拾日譚」(作品第八回),編導「三人行不行II──城市之慌」(作品第九回),締造小劇場全省連演四十場紀綠。 |
1989 | 製作「變種玫瑰」(作品第十回),編導演「半里長城」(作品第十一回),製作「愛人同志」(作品第十二回),編導「民國78備忘錄」(作品第十三回)。 |
1990 | 製作編劇「從此以後,她們不再去那家COFFEE SHOP」(作品第十四回),編導高雄分團創團作品「港都又落雨」(作品第十五回),製作「異人館事件」(作品第十六回),赴大陸廣州與大陸相聲名家合錄「李國修的私房帶」相聲專輯。 |
1991 | 編導「救國株式會社」(作品第十七回),連演七十場。大型魔術喜劇「鬆緊地帶」(作品第十八回)演出中因演員負傷,曾動念解散劇團,編導改編自林懷民先生同名小說「蟬」(作品第十九回)。 |
1992 | 編導演「莎姆雷特」復仇喜劇(作品第二十回)。 |
1993 | 編導演「三人行不行III──OH!三岔口」(作品第二十一回)。編導演陳玉慧同名小說「徵婚啟事」(作品第二十二回),一人飾演二十二角,後赴紐約及洛杉磯演出。 |
1994 | 參加上海第二屆莎士比亞戲劇節。編導演「太平天國」(作品第二十三回)。 |
1995 | 受邀參加新加坡華族文化節﹐獲中華民國編劇協會頒發第十三屆「最佳舞台編劇魁星獎」。 |
1996 | 赴加拿大演出「莎姆雷特」修訂版。應邀參加香港亞洲藝術節演出「半里長城」。擔任「黑白夜賊」(作品第二十四回)藝術總監及演員。編導演屏風創團十周年紀念作品「京戲啟示錄」(作品第二十五回)。 |
1997 | 應邀參加兩岸三地藝術家之「中國旅程97」活動,編導「一桌兩椅──奉李登輝情結之謎...塵歸塵,土歸土」政治性前衛劇,此劇後受邀參加英國倫敦國際藝術節演出。劇本「三人行不行」系列獲第三屆巫永福文學獎。編導演「未曾相識」(作品第二十六回)、「三人行不行IV──長期玩命」(作品第二十七回)。獲第一屆「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藝獎」,為戲劇類得獎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