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篤之,台灣新電影運動中最重要的錄音師,1955年出生於台北,祖籍安徽蕪湖。1973年參加中影的電影技術訓練班,學習錄音工程技術。1978年進入中影擔任助理。1981年第一次為電影《1905年的冬天》錄音,首次投身電影工作,於1982年正式升任錄音師,擔任《光陰的故事》的錄音工作。其後多次與台灣新電影導演合作,許多重要的台灣新電影作品如《恐怖份子》(1986)、《悲情城市》(1989)、《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等片的錄音工作皆出自其手。杜篤之對台灣錄音工作之發展有顯著且重要的貢獻,例如1988年他在《悲情城市》一片中首度採用同步錄音,立下良好的典範; 2001年更以《千禧曼波︰薔薇的名字》及《你那邊幾點》兩片獲得第五十四屆坎城影展高等技術獎,創下台灣電影技術人才揚威國際的空前紀錄。
作品包括《光陰的故事》、《兒子的大玩偶》、《小畢的故事》、《油麻菜籽》、《我這樣過了一生》、《戀戀風塵》、《悲情城市》、《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少年口也安啦!》、《暗戀桃花源》、《無言的山丘》、《戲夢人生》、《獨立時代》、《多桑》、《春光乍現》、《魔法阿媽》、《花樣年華》、《一一》、《千禧曼波》、《你那邊幾點》、《20.30.40》、《好男好女》、《不見》、《不見》等近百部電影。
杜篤之自1989年於《悲情城市》一片開啟台灣電影同步錄音之里程碑以來,1992年在《少年口也安啦!》中採用杜比音效,1999年《想死現在死》中採用杜比數位音效,2000年《雙瞳》使用7+1 SDDS錄音,均不斷地將台灣電影錄音技術推向國際專業水準。
近年來,杜篤之亦協助多位紀錄片導演進行錄音工作,對於提昇台灣紀錄片的聲音品質貢獻卓越,代表作包括《紅葉傳奇》、《跳舞時代》以及《賽德克巴萊》。
這個獎,其實是台灣新電影給的。因為新電影,讓我們有機會被看到。因為許多好導演給我機會,我才會被訓練出來。
我剛入行做錄音工作時,正值電影界十分景氣,給了我許多機會磨練。及至個人訓練到了某一階段,恰逢台灣新電影浪潮興起。和新導演們合作,又促使我跨入另一個階段。因為彼此看法相近,每當我在錄音上想做些新嘗試時,新導演們即予以鼓勵,因為他們也想要有所改變。所以,我是在他們的鼓勵中成長的;同時,我也是被他們訓練出來的。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很挑剔、都不輕易妥協、都想要創新改革。我有幸與他們合作,也因而催逼自己要有所長進。
或許有人會說,啊,這個導演很麻煩。我覺得,其實這正是他們不平凡的地方,只要你能欣賞,你就能和他合作得很好,就能和他們非常舒服的一起工作。我覺得,做事是在要找一個可能做得最好的方法,而不是找一個可能最方便的方法。
就因為我的成長過程中碰到這些不一樣的人與事,方能將我磨練至今。如果今天有點成績,那都是因為有這麼多不平凡的人在訓練我;如果他們每一個人都很平凡,大概我也難有今天。
我認為這是很重要的一個元素。當你遇上具有這種特質的人,不論是年輕導演、還是老導演,你都要好好的和他琢磨,因為你會獲益良多。就算一個毛頭小孩或有這種特質,我都願意去了解他。
這次很感謝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給我的鼓勵,對我而言,這份榮譽更大的意義在於鼓勵後進從事電影的年輕人,不一定都要當導演,因為並非人人適合當導演。技術是有很大的空間,可以讓你發揮,可以讓你得到成就感的,希望年輕人在電影領域裡能有更寬廣的天地揮灑。
當初入行,是因為對這個有熱情、有嚮往;如今,更有責任感。希望能給年輕人建立一個更適當的環境。當熱情消失後,仍有一個遠景,吸引他們在這一行持續走下去。
河水湯湯,小男孩坐在父親腳踏車前的橫槓上,一路騎過堤頂。夏日傍晚,清風徐來,夕陽餘輝灑在這對父子身上。來到河邊,父親將紗放入河水中浸泡漂洗,小男孩則在一旁捉螃蟹玩耍:「那時候,淡水河的河水還很清澈乾淨。」
杜篤之憶起兒時情景,令人不禁聯想起台灣新電影的畫面。
兩個時代,我們都曾走過。
參加電機訓練班,找對了路;進中影,入對了行
祖籍安徽蕪湖,父親杜啟貴民國三十八年大遷移時來台,在此落地生根,民國四十三年一月九日於萬華與簡彩雲小姐共結連理。四十四年四月五日,長子杜篤之出生。
「從小父親就做小生意養我們,家裡開個小織布廠,請了幾位師傅手工織布。」而這門手藝,也讓杜篤之首度與電影接觸:「小學六年級時,正好開拍<還我河山>,有段情節田單夫人領著婦女們織布,找到我家,父親便帶著鄰居去片廠搭建織布檯。因為拍片好玩又有錢賺,所以弟妹同去。我因為考初中要補習,一次也沒去過,每當他們回來說起片廠趣事,都很嚮往。」結果當年與片廠緣慳一面的杜篤之,做事後天天待在那兒、甚而住入宿舍,那就是中影士林片廠:「後來媽媽還笑我說,當年你一次也沒去成,沒想到後來走這一行。」
小時後杜篤之比較貪玩,書沒唸好,卻因之獲益,未曾飽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科層壓抑,他也從遊戲中找出興趣與性向。初中時,他便喜歡音響,鄰居大哥哥唸電子科,沒事在家玩音響,杜篤之常去他家看他怎麼玩。大哥哥改裝個小發射台,在房裡放音樂,方圓五、六十公尺內都能聽到,引起杜篤之的興趣,後來南山高中選唸電機科,便受這個影響;加上他初中時「幾何」最好,種種因素,都導引他往音響的路上鑽研。高二下起,又參加台北市社會局舉辦的電機訓練班,從初級、中級上到高級,不但讓他在電學方面打下基礎,高中時還因此得過愛迪生發明獎;之後獲中影錄用,訓練班的背景也是關鍵。
高中畢業後,他先去電子工廠做了兩、三個月。後因父執輩華光典伯伯認識中影製片廠廠長明驥,經其介紹,進入中影電機室管理電力及線路。雖學電機,又上過職訓班,他卻志不在此,做了兩天,轉調錄音部門:「我一走進錄音間,頓覺豁然開朗,哇!這才是我要的。」
七O年代初期,台灣電影界十分景氣,三廳大戲盛行。入行不久,杜篤之即體會到這個工作要確實、快速,他以此要求自己,短期內便成為聲音剪接好手一把。職訓班的訓練,使他在錄音時駕輕就熟;幾何學的天份,更助他做合差算時精確無誤。當時性子急到剪片用牙當場咬斷底片、連剪接機都不用的導演劉家昌,便喜歡找小杜合作,就因他是快手,能跟得上。
當時中影為師徒制,一九七三年明廠長辦了個電影技術訓練班,請來老師傅們擔任老師,杜篤之與李屏賓、陳勝昌等這批新人都去上課:「如今想想,明老總真是用心良苦!」因為師生關係一建立,老師對學生較無保留,經驗得以傳承。
從「聲音的擬真」到尋找「台灣的聲音」
磨練八年,杜篤之終於有機會自己做主設計音效,一九八一年<一九O五年的冬天>,他首度能將想像付諸實現,開始追求聲音的真實感。為了一場林中散步的戲,他到山上裝來兩大麻袋的落葉、樹枝,在錄音室舖成一條長路,人從上面走過:「聽到腳踩上落葉、踏過樹枝的聲音,真是好聽。」他捨棄以往的老法子,如揉些報紙或錄音帶在地上踩來替代。<暗夜>裡一場皮沙發上的親熱戲,他把戲裡那張沙發搬來錄音間,只為捕捉人體在皮質材料上的摩蹭聲。這種真東西上場、不再做假的手法,顛覆了傳統製造聲效的方式,當時頗引起一些爭議,但新導演們鼓勵也認同這種做法,使得他一路堅持下來。
聲音的擬真度在楊德昌導演的電影裡尤其成效卓著,<海灘的一天>中連呼吸聲、口水吞嚥聲都給做出來了,讓人難辨是現場錄音還是事後配音。該片香港上映時,導演徐克還說:「台灣現在現場錄音做得很不錯囉!」。當英國導演驚訝台灣同步錄音的成績時,楊導只是笑,然後介紹杜篤之:「這是事後配音,都是他做的。」
杜篤之說:「楊德昌曾拿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的電影給我看,他的片子都是事後配音,配得真好,當時心裡就以此為追求對象。」
「我們自己研發、自己改變、自行建立起錄音經驗及聲音資料庫。」一切從零做起,譬如讓演員做遠近距離的錄音,用非職業配音員,加環境音,加雜音等做法,都顛覆以往。為求真實感,他還開始持續搜集各種環境音。
<惜別海岸>有場山上廢墟的清晨戲,為呈現天剛亮的環境音及鳥叫聲,他自掏腰包買了台Sony D5錄音機,到外雙溪山裡守了一夜:「每兩小時開機錄個五至十分鐘,十二點只聽見蟲叫,清晨兩點還是蟲鳴,但與十二點有些不同,四點時啾-啾啾-啾有鳥叫了,蟲鳴依舊;然後五點、六點、七點…,錄了一堆回來。片中是深夜,就放十二點的;清晨,便放五、六點的。鳥剛睡醒的叫聲與罐頭聲效就是不同。」
從<看海的日子>起,他便列單自行收集聲效:「很過癮!台北近郊幾乎跑遍了,帶太太出去時,這邊山上我錄過音,那邊橋下錄過水聲,田裡錄過稻子收割……。」工作室成立後,成員們每到一處定會收錄當地的環境音,建檔保存,累積至今,資料庫裡不但存有極豐富的台灣環境音,就連國外的也不少,譬如台北地鐵的環境音與巴黎、上海、東京就不同:「這些都是買不到的寶貴資料。」
有次日本導演需要台灣農村小橋流水人家的環境音,遍尋不著,最後找到杜篤之,果然有他要的。詢問收費多少時,杜篤之說:「不收費,提供同好使用,對你有用就好,大家交個朋友,開心嘛!」
從土法煉鋼、追平國際的「同步錄音」階段,到齊頭並進、繼而超越的「後製作」國際經驗。
玩得開心,是杜篤之深耕音效三十年仍不厭倦的動力之一。
三十年來,他從做當中學(learning by doing),老師是這行的頂尖人物,成績當場驗證,他也次次過關。從他身上,我們看到校園圍牆外自我教育成功的案例。
同步錄音,是他入行之初即渴望的美夢。導演陳耀圻同步錄音紀錄片<劉必稼的故事>裡,人雙腳自水田泥濘中拔出的聲響,令他嚮往,但當年沒那個設備、環境及訓練。
一九八二年,中影與澳洲合拍<Z字特攻隊>(Attack Force Z),杜篤之支援錄音,趁此良機自澳洲錄音師處學得正統現場錄音技術。之後與同事陳勝昌、李屏賓借由拍攝國稅局十六厘米短片,實驗所學。拍完不久,恰逢<金池塘>(On Golden Pond)錄音師拜訪中影,便請他看片加以指正,他說很標準。
杜篤之因鼓勵而生信心,之後四、五年,一有機會即放映該片,希望說服片商或導演,僅花這點錢即可有這般聲效:「還是很難,當時客觀條件不允許,台灣連台隔音攝影機都沒有,演員習慣聽到攝影機轉動聲後方演戲,加上口白也要調整,有時侯導、楊導會局部用。」但他清楚,到了<恐怖份子>,事後配音已至極至,難再突破。同一領域內要求更好,便得付出更大代價,才會進步少許;唯有技術提升,方能突破瓶頸。所以他大力推動同步錄音:「直到<悲情城市>,侯導跟我說,有國外資金,這部全用同步錄音。開拍前一天,我興奮得睡不著覺。下定決心,將之前拍廣告學來的現場錄音經驗轉移至<悲情城市>,每個鏡頭我都要做出同等質感。」
當時設備僅一台錄音機、兩個麥克風,十分克難:「所有方法,能用的全用。譬如拍山中戲,四周梯田,一放水,每方田便是個小瀑布,為消除水聲,拔下當地芒草捲成Z字,置於出水口,水順草而下,故輕巧無聲。」這一招即自<金池塘>轉化而來,上次來台交換經驗時,得知他們雨天為收錄亨利方達(Henry Fonda)說話,以馬鬃鋪於屋頂,可消除雨滴敲打屋頂之聲。
<悲情城市>是台灣第一部全片同步錄音的電影,也是杜篤之首次去日本AOI做混音:「機會很好,我在台灣先準備好,到了那裡,只做需在那邊做的事。」一般費時一個月的工作,五、六天內便完成。這之前,他僅隨導演王正方的剪接師學得美式同步剪接的做法與步驟,及如何做混音提示(cue)表及如何做混音提示(cue)表:「工作時,我仔細觀察日方怎麼看我們的東西,他們不知我頭一次做同步錄音,也不知是這麼克難做出來的。」因為很標準,混音快結束時,日方錄音師得知實情後十分驚訝,同時告訴他日方使用哪種器材去除雜音,他記下型號,回台後立即添購。
就這樣一點一滴的東學西學,日本混音是他首次接受國際檢驗,輕鬆過關,達到國際水準。之後前往澳洲錄音,因他當初所學即美式做法,故澳方拿到cue表後,立即銜接,進入狀況。
從聲音擬真時期,努力趕上國際水準;同步錄音時,向國際水準看齊;杜比立體聲、杜比數位階段,與國際水準同步;到硬碟現場錄音時,超前一般國際水準。每次的技術突破,對他來說,不是遭遇困難,而是解決之前的難題,讓他可以做出更佳效果,可以品質更精良,拓展出更寬廣的創作空間:「做了杜比不是更麻煩,而是更好玩了;以前做不好的,現在都可以做好了。拍<咖啡時光>時,我們使用硬碟現場錄音,當時全球僅五台,歐洲兩台、美國一台,亞洲就我們這台。雖然拍攝時較麻煩,但後製時發現空間居然那麼大。以前現場需事先決定些事情,深怕漏失沒得救,現在後製時仍可補救。」如今廠商已把<咖啡時光>當成活招牌了。
除了技術不斷翻新,在創作理念上,他也時有所得。
其中三部電影給他不少啟發,自<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裡,他學到戲劇高潮之前要如何鋪陳,怎麼製造安靜或混亂;從<小教父>(The Outsiders)的酒吧戲,他領悟要如何安排房內的音樂、人聲,做出聲效的立体感;而<法櫃奇兵>(Raiders of the Lost Ark)逼真的喊叫聲,則讓他學會如何才能錄得喊聲逼真及感情對味的對白:「以前我老錄不好喊叫,當我邊聽片中叫聲邊喊時,我便喊得很好。置身其中方易引發出真感情,要出來哪種情感,就得給人家那個氣氛。」
他仔細聽、用心學:「有了觀念,便能翻新運用,想出許多花樣來。」
如芒草、馬鬃的案例,讓他體會出:「我們不是土土的開機便錄,有些環境你可以去改變它、控制它。」活用的結果,<一一>是改變環境:「該片主場景位於高架橋旁的大樓上,雜音很大,勉強可錄,但細節會少很多,所以我們把靠路那面的窗戶全隔音,才收到這樣品質的聲音。」<海上花>則改變錄音方式,或當場錄得,或後製時利用剪接換掉。要做到自然,讓人以為本該如此,錄音上需克服的困難更大,而這些努力卻不易看見。但他堅持:「最好的聲音,就是自然而不被察覺的聲音。」
「因,早已種下;果,適時而出」
一九八O年初台灣新電影崛起,杜篤之恰逢其時,八二年升任中影錄音師,自此與新導演新電影一路合作,彼此扶持、相互影響。新電影走上國際影壇,用我們的方式說我們的故事,品質上能與國際水準同步,內容上能和各地觀眾做情感與觀念的交流。默默耕耘多年,始終擔任幕後,然不可或缺的聲效設計師杜篤之,功不可沒,其技術、品味也隨之每每翻新,致使香港的王家衛、許鞍華、舒琪及陳可辛等導演相繼與之合作。
想起那個風起雲湧的年代,導演楊德昌說:「當時港台大陸電影界一片新氣像,走到哪都碰到同道中人,我們是幸運的一群,『因』早已種下,『果』適時而出,我們剛好趕上那個時代。」這一代人,經由傳統文化的滋養蘊育出厚實及從容,又歷經新思潮的洗禮而刺激出衝勁與創意,逢此契機,開創新局。
楊導說:「有這個局面並非一人之力,而是一群人之功。我覺得新電影在台灣發展經驗裡,是個很有價值的經驗模式。」歷經二十多載,台灣電影在國際影壇已成為世界一流品牌,雖少但精,其代表了某種品質保證及品味選擇。而台灣電影之所以具有一流品質、成為一流品牌,楊導認為:「是因為有心,愛這個東西,想做好它,然後踏實去做。杜篤之即最佳例証,他已建立起他的品牌。你說台灣電影工業不景氣,他卻忙得不可開交。」
導演吳念真參加歐洲影展時,一位觀眾問他:「Tu Duu_Chih 在中文裡是錄音的意思嗎?」因為他看過的港台佳片中,錄音項目都是這個字。
這一切,乃杜篤之三十年來耕耘的累積。
第一個十年,恰逢台灣電影蓬勃發展,他在累積經驗、熟悉本土環境的同時,也對聲效有了新想法。
第二個十年,正值新電影崛起,他得到機會實驗其對聲效的想像及做法,自土法煉鋼起步到與國際接軌。<悲情城市>得威尼斯金獅,總結了台灣新電影共同努力的第一個十年。
第三個十年,開花結果,技術水準及創作意念自追平到超前國際。千禧年<一一><花樣年華>坎城影展各獲大獎,展現了台港電影特殊的影像風格及意念。這些影片的聲效,都是杜篤之的努力。
二OO一年,杜篤之拿下第五十四屆坎城影展高等技術大獎
回憶起二OO一年坎城影展評審會議,評審之一的楊德昌說:「那年<史瑞克>(Shrek)<紅磨坊>(Moulin Rouge )也參展,開始談技術獎時就談這兩部,問到我時,我說有個感概,這兩部片子在技術上人的參與很重要…,有時看到這麼好的資源,讓我想起我好朋友杜篤之,他資源非常有限,全是自己興趣和要好好做事,他的樂趣來自於對電影的投入。…每年坎城影展前一個月,他可能睡不到幾天,楊德昌的電影,侯孝賢的電影,王家衛的電影,蔡明亮的電影……,都要他做最後趕工。
他從拍片便參與,不同於別人僅在後製時做技術上的加強。我的經驗是,他的參與及意見,都是給我的演員最好的指導,因為電影除了畫面的表情外,聲音表演佔百分之五十,而這部份常被拍片者忽略。莉芙烏嫚(Liv Ullmann)一聽,立刻了然。除了技術好外,一個對聲音敏感的指導人對演員及導演是多麼重要。」當時全場鴉雀無聲,票一投,十票通過八票,一票<史瑞克>,一票不知該怎麼選:「…技術有許多層面,當然他們也做得很好。但那個心,讓國際電影界感動,覺得這是我們要鼓勵的一個對象。」
「快餐車」背後的義理與默契
這幾年來,杜篤之頻獲國內外肯定:「獎,是外人怎麼看這件事。當鄰居們對父母誇讚,當太太的朋友來電話恭賀,當兒子開始了解整天不見人影的老爸工作性質時,這個有用。對我來說,工作做好才讓我最滿足!我的快樂不是來自於獎,而是來自工作。我最在乎的是工作完成,彼此握手的當下,手心內所傳來的那股勁道。你做了什麼,其實只有導演和你兩個人知道。」
你知、我知的默契與相惜,志同道合的義理相挺,在他身上屢屢發生,不論大小,都反應出這一代電影人的真性情及態度。
如<我的愛>後製期間,有天凌晨他在自強隧道收錄過往車聲,一輛車停下搖開車窗,他一看,正是導演張毅與楊惠珊。剎那間的感動與知心,迸現、匯流。他為求好盡心盡力,而這份心意,導演知情也領情,彼此懂得,其中的真誠,點滴心頭。
<悲情城市>奪得威尼斯金獅獎後,侯導覺得:「不能再用這麼簡單的設備,台灣電影將來要走到國際,同步錄音是必走的路。」侯導以為他賺錢了,慨然送給攝影陳懷恩、剪接廖慶松及錄音杜篤之各一套設備。驚喜的他開了套完整的設備,價錢一百多萬,當時可以買棟房子了:「侯導二話不說,當場開支票給我!還跟我說,不用還,送你!你就拿這個去做以後的東西,拿這個訓練人,幫沒錢的人拍。我們以後來開所電影學校,這個投資做教育!」杜篤之謹記於心,也切實去做:「經營至今,有四個錄音間、幾組現場錄音人員,都因為這個,這對我影響最大。拍<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時,這套設備開張,中午一點開鏡,設備早上十點到,從國外進口,全新的,我馬上組裝起來趕到現場,取名為『快餐車』。」
杜篤之如今有成,侯導也很開心:「他是半夜聽到好聲音也會拿個錄音機去錄的『音痴』,所以才能累積至今,現在都有自己的錄音室,還是杜比認證,不容易。說真的,台灣電影若無好技術,也沒今天。」
而導演楊德昌對他工作的肯定,則是他最大的鼓勵:「他那麼嚴格,知道又多,他說好,我就很放心,在技術新知方面,他對我影響很大。」楊導則說:「我相信我們給了對方非常多信心,我們有把握可以做得更好,這是非常重要、非常幸運的,我們處於這種狀態裡,那個時代是有種狀態。」從<海灘的一天><恐怖份子><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一>等片一路走來,兩人攜手在台灣電影的聲音創作上屢建新里程碑。
至於王家衛工作時為達目的絕不罷休的纏鬥,被操得很慘,但找對感覺之際,他只有一個字形容:「爽!」不久前兩人還為<Eros>裡一個畫面苦思五、六個鐘頭,鞏俐雲鬢高聳身著旗袍斜倚一旁,她的男人剛痛罵她一頓後甩門而去,鏡頭長達一分鐘:「我們試過各種方式,感覺都不對。」兩人都不放棄,終於撥雲見日:「現在這樣處理,她的倔強、強悍,馬上跳脫出來。」
而蔡明亮的敏感則讓他驚訝:「我試圖加些不同的聲音來擾亂他,再拿掉,或會留下一些。可是我加什麼,他都知道。」蔡導則說:「我的電影不那麼寫實,剛開始不習慣,曾有過拉扯,現在彼此知道怎麼玩了。杜哥會提不同意見,刺激我從另一個方向思考。其實<青少年哪吒>時,他就幫我救回一些東西。」
東方式的工作倫理 ,「信任、安心」為本
綜觀杜篤之的合作對象,從國際名導到年青新血都有,侯孝賢、楊德昌、王家衛、蔡明亮、許鞍華、陳可辛、何平、徐小明等人外,蕭雅全、湯湘竹、郭珍弟、陳若菲等新血也都合作,彈性極大。他常告訴自己:「你是個專業錄音師,不能只做一種類型,要都能做。首先,要懂得欣賞。……經由參與投入心血,慢慢的,它有些變化,當喜歡的感覺跑出來時,才算做到。」
懂得欣賞,是他的特質之一。杜太太高佩玲曾說:「人都有善惡兩面,有人能引發人的善良面,有人會激出人的邪惡面。對我來說,杜篤之常牽引出我善良的一面,因為他懂得欣賞人。」雖因忙碌常不在家,但他讓她安心。而工作中,他則讓導演們信任。
多年來,杜篤知秉持兩個原則「態度與本事」:「有態度沒本事,事情做不出來;有本事沒態度,人家不會用你。兩樣既要好又都做到,並不容易。長期在一個行業裡,時時熬夜,屢被否定,構想被改,有時會心力交瘁,但就算疲勞,仍要維持一樣的態度。當放棄的念頭浮現,山窮水盡之際,就算這個節骨眼上都還要想,有無可能再做個不一樣的。」事情往往柳暗花明,感覺對上的過癮,讓他一再印證:「不要放棄,我還可以做得更好。現在放棄可能會後悔的事,別做,別鄉愿的就這麼算了。」
重然諾的態度,也讓他走得穩當長久:「人若沒有這個本質,今天就算搶到好東西,明日也轉眼成空;只要技術好,重承諾,好東西來才留得住。細水長流,不急在一時。」
有趣的是,他由「安心、重然諾、信任感」這些東方文化裡以人為本的對待態度所衍生之工作方式,全然不同於西方凡事以法律為規範的行事作風。外人看似鬆散無章的「默契與信任」,在此卻是最靈活有效的工作編組之所本,機制自然形成,隨需求適時調整。
例如侯導<咖啡時光>至日本拍攝時,一開始其工作方式曾令日方心驚膽顫,對於凡事先行規劃的日本團隊來說,他們太不組織、太碰運氣、太不可靠了。及至後來,日方卻禁不住全跳下來幫忙,因為他們見識到這組人不但相安無事、該做的都做了,且隨時相互支援,各人份內事能做,他人事也能扛;彼此只要一個眼神,便知該如何行事:「拍攝現場十分安靜,沒有action這一套,也不用吼叫,我們相互瞄來瞄去,事情都做好了。」
杜篤之說:「東西方條件不同,我們資源不夠、錢不多,不能用西方那一套,你要找到一套適合的方法,即使在條件差的環境下,也能做出同樣品質。拿出去,站在同一水平上,也不輸人。」
記得他為杜可風執導的<三條人>任音效設計至好萊塢開會時,一到剪接室大家對他客氣非常,他還奇怪。及至泰國做後製,日本製片說:「他們做不到的事,你做到了。」這才知道,前不久他在台灣自家錄音室裡日夜趕工,每天只睡兩、三小時,一天寄出三捲聲畫對齊的片子,在洛杉磯剪接室裡曾令好萊塢技術人員們邊看邊鼓掌。因為杜可風邊拍邊調攝影機速度,變化之快之多他們抓不到,之前對了一星期一本也對不上,而杜篤之每天三本,連NG部份都做好了。
當他至洛城片場探班,<三條人>現場錄音師即表示,羨慕他有機會能從現場錄音做到後製,而這種全套來的做法卻是因應台灣環境現狀所產生的。那位錄音師抱怨:「我錄了很多,後製都沒做出來;而後製也說,許多他想要的聲音,現場沒錄到。」這種誤差,在杜篤之與其夥伴間是不會發生的,一來台灣一開始就得全套自個兒來;如今就算現場他人錄音,也不會有此誤差,因為彼此間的默契,早已了然對方所需。故被問及是否去好萊塢發展時,他說:「那邊的工作方式不一定能滿足我。」
音像錄音師杜篤之,以三十年的時間,在聲音領域裡,從當初一無所有到現今有所成就,獲得國內外影壇肯定。他走過台灣電影的三十年,他參與台灣新電影的崛起及發展,他找出我們自己的工作方式及倫理,他時時翻新及運用聲效新科技,且致力於對後輩的經驗傳承。我們看見「立足台灣,放眼世界」的理想,在他身上實踐。
目前技術上幾乎都能掌握,他還想擴充:「我現在的聲音資料夠不夠?我的品味、敏感度的訓練夠不夠?」
他的未來,天地更為寬廣!
作者簡介│張靚蓓
美國喬治亞大學(UGA)視聽傳播碩士,曾任中國時報主任記者、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講師、東海大學美術系講師,台北市立美術館編輯。現專事寫作,著有<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記、<不見不散-蔡明亮與李康生><夢想的定格-10位躍上影壇的華人導演>等。
1955 | 四月五日生於台灣台北,祖籍安徽蕪湖。父杜啟貴、母簡彩雲。 |
1961 | 入台北市西園國小就讀。 |
1967 | 入樹林中學初中部就讀。 |
1970 | 入南山高中電機科就讀。 |
1972 | 入中央電影公司(中影)擔任錄音助理。 |
1973 | 參加中影電影技術訓練班,學習錄音工程技術。 |
1975 | 入伍服役。 |
1978 | 退役返中影任錄音助理。 |
1981 | <1905年的冬天>,首度為電影錄音、設計音效。 三月一日與高佩玲結婚。 |
1982 | <光陰的故事>升任中影錄音師,任<光>片錄音、音效設計,自此與台灣新電影之創作一起成長。 |
1983 | <海灘的一天><竹劍少年><油麻菜籽><看海的日子><牛伯伯與牛小妹大破鑽石城>錄音、音效設計;<兒子的大玩偶> <風櫃來的人><小畢的故事>(助理) 長子杜均堂出生。 |
1984 | <策馬入林><小逃犯><單車與我><亮不亮沒關係>錄音、音效設計;<冬冬的假期>(助理) 以<小逃犯>獲第二十九屆亞太影展最佳音效。 |
1985 | <青梅竹馬><超級市民><我這樣過了一生><陽春老爸>錄音、音效設計;<童年往事>(助理) 以<超級市民>獲第二十二屆金馬獎最佳錄音。 同年升任中影副技師。 |
1986 | <恐怖份子><我的愛><父子關係><只要我長大><暗夜><我兒漢生>錄音、音效設計;<戀戀風塵>(助理) <恐怖份子>擬仿同步錄音聲效,其真實感引起國際囑目,已達同步錄音效果。 長女杜敬萱出生。 |
1987 | <黃色故事><那一年我們去看雪><桂花巷><惜別海岸><離魂>錄音、音效設計;<尼羅河女兒>(助理) |
1988 | <海水正藍><第一次約會><落山風>錄音、音效設計 |
1989 | <悲情城市><刀瘟><高梁地裡大麥熟>錄音、音效設計 擔任<悲情城市>錄音、音效設計,此後均任該職;該片為台灣首度全片採同步錄音作業之影片,為台灣電影首度於國際四大影展奪魁之作,導演為侯孝賢。獲第一屆「中時晚報電影獎」商業映演特別獎。 |
1990 | <客途秋恨><我愛瑪莉>錄音、音效設計 |
1991 |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錄音、音效設計 該片聲音之仿真效果,被譽為國際一流聲響。 |
1992 | <暗戀桃花源><少年吔,安啦!>錄音、音效設計 <少年吔,安啦!>首度採用杜比立體聲系統,並以該片獲第二十九屆金馬獎最佳錄音。 |
1993 | <戲夢人生><只要為你活一天><青春無悔>錄音、音效設計 以<戲夢人生>獲第三十屆金馬獎最佳錄音。 十一月自中影離職。 |
1994 | <獨立時代><多桑><飛俠阿達><梅珍>錄音、音效設計 以<戲夢人生>獲第一屆珠海電影節最佳錄音。 |
1995 | <我的美麗與哀愁><好男好女><超級大國民><去年冬天><春花夢露>錄音、音效設計 以<好男好女>獲第三十二屆金馬獎最佳錄音。 |
1996 | <太平天國><南國再見,南國><甜蜜蜜><麻將><今天不回家>錄音、音效設計 |
1997 | <春光乍洩><我的神經病><一隻鳥兒哮啾啾><愛情來了><國道封閉><浮世繪-捉姦強姦通姦><假面超人><給逃亡者的恰恰><基佬四十><侯孝賢畫像><美麗在唱歌><抱緊你><望鄉><海有多深>錄音、音效設計 以<給逃亡者的恰恰>獲第四十二屆亞太影展最佳音效。 |
1998 | <海上花><魔法阿媽><果醬><徵婚啟事><為人民服務><超級公民><愈快樂愈墮落><放浪><三條人>錄音、音效設計 |
1999 | 千言萬語><想死趁現在><有時跳舞><紅葉傳奇><七月天><1999海角天涯><三橘之戀>錄音、音效設計 <想死趁現在>採杜比數位聲音系統。 |
2000 | <花樣年華><一一><沙河悲歌><小百無禁忌><銀簪子>錄音、音效設計 |
2001 | <千禧曼波><你那邊幾點><挖洞人><候鳥><愛你愛我><運轉手之戀><命帶追逐><夜奔><純屬意外><愛情靈藥><幽靈人間><空中花園><人間喜劇><天橋不見了>錄音、音效設計 以<千禧曼波>及<你那邊幾點>獲第五十四屆坎城影展高等技術大獎,為台灣電影聲音技術人才首度揚威國際。 以<千禧曼波>獲第三十八屆金馬獎最佳錄音。 |
2002 | <藍色大門><雙瞳><男人四十><鹹豆漿><扣板機><幽靈人間2><公主徹夜未眠><十七歲的單車><想飛><台北晚九朝五><山有多高><三方通話><殺人計劃><7-11之戀><生死速遞><阿貴槌你喔><二弟><鬼味人間><魂魄唔齊>錄音、音效設計 |
2003 | <不見><不散><跳舞時代><霧鹿高八度><歌舞中國>錄音、音效設計 |
2004 | <2046><Eros><20、30、40><五月之戀><咖啡時光><天邊一朵雲><心戀><石頭夢>錄音、音效設計 <咖啡時光>為亞洲首度現場採用硬碟錄音新科技拍攝之影片。 獲中華民國第八屆國家文藝獎。 法國南特影展舉辦「杜篤之回顧展」。 成立「聲色盒子有限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