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屆
舞蹈表演藝術家
李靜君
Li Jing-jun
得獎理由
二十年來,台灣舞台上最閃亮清晰的舞蹈景觀,所創演的諸多角色深植人心,達到極高的藝術成就;做為舞者,李靜君所詮釋與塑造之角色原型,不獨是台灣舞蹈界重要的文化財,在世界舞台上也標示出絕對的台灣文化獨特性。 李靜君以毅力克服不夠充分的先天條件,達到表演藝術者的巔峰成就,其勤學不輟的精神,成為後學者師法的典範。
得主介紹

李靜君,二十年來台灣舞台上最閃亮的一顆星,1966年出生於台灣高雄,英國倫敦大學拉邦中心舞蹈碩士,現為專業舞蹈表演藝術家,雲門舞集助理藝術總監暨排練指導。十六歲即加入雲門,因為曾觀賞了雲門《薪傳》的表演,得到生命中極重要的一次感動和啟發,而決定走上舞蹈這條路。憑藉著隊伍到的熱愛和執著,李靜君努力不懈,克服了先天形貌上的缺點,而以優異的表現成為舞台上的焦點。  
 

自1983年加入雲門成為專職舞者以來,雲門歷年來的重要作品皆擔綱獨舞及重要角色,隨雲門在台灣的每個角落以及世界各地巡演近千場次。從《我的鄉愁,我的歌》中演出無憂無慮的年輕女孩,跳到《薪傳》裡刻苦耐勞的母親形象,《流浪者之歌》裡的<禱告Ⅱ>、<火祭>二段,《家族合唱》中的<黑衣>獨舞,乃至《竹夢》中的<午夜>獨舞、《行草》與吳義芳的雙人舞、,都能恰如其分的詮釋不同角色,演來絲絲入扣,每每成為觀眾最深刻的回憶,她跳過的角色,幾乎無人能取代。  
 

先後兩度赴歐,進入英國倫敦大學拉邦中心舞蹈系和研究所研習深造。在英期間,她也曾與編舞家Lea Anderson工作,並前往巴黎參與慶祝法國革命二百周年的演出。後來也曾和加拿大籍舞台設計家Tania Etienne合作,編創並演出獨舞《珍珠之庭》。  
 

二十年來,李靜君在雲門這個大體系裡,從基層做起,慢慢地從群舞中不起眼的舞者之一,持續修習舞蹈記憶,累積專業而站上主角的位置,多年專業舞台的實務經驗;傳統動作中的吐納虛實,結合西方拉邦學術理論的認知,使他更能洞悉編舞家的意念與舞作的精髓,在現今舞蹈界承先啟後的貢獻,堪稱典範。 

得主感言

二十多年的舞者生涯,一路走來,首先要感謝的是雲門的第一代舞者。何惠楨、鄭淑姬、吳素君、杜碧桃、葉台竹、劉紹爐、林秀偉、郭美香…在那個年代,舞者是一個才剛剛出現的名詞。身為一個舞者,通常得不到家人跟親友的祝福,他們卻依然抱持對舞蹈的熱愛。他們對舞蹈堅定的信念和一絲不茍的態度,激勵了我。


感謝雲門所有行政及技術同仁的支持。雲門,舞台地板總是出奇的乾淨,演出前永遠有準時的晚餐。喘著氣流汗的舞者一下場,就有毛巾擦、有水喝。他們永遠竭盡所能排除萬難,只為了讓舞者全心專注於表演。他們讓我知道,身為一名舞者是多麼的恩寵。


我要特別感謝我的父親、母親。他們看我每季的演出,是我最忠實的觀眾。父親一手拿給我一份報紙,要我找一份「正當」的工作,另一手拿出了他畢生的積蓄,讓我出國唸舞蹈。母親的雙手,每天按摩我精疲力竭的身體直到半夜。常常我是這樣睡著的。父親永遠給我最誠實的舞評,他說:「你喔,在台上就是個粗線條,看得出來你很賣力,可惜頭大了一點,腿短了一點。」但我很感謝他們給我這個外表看來不是那麼完美的身體,讓我在舞蹈這條路上多了一些迂迴,也因而發現更多、更豐富的可能,享受跳舞的美妙。


而更重要的是林懷民先生給了我表演的舞台。二十一年來,林老師不嫌棄我,為我創作了「女巫」、「黑衣」這些角色。是他先看到、激發我自己從來不知道的特質,挑戰我的能力和極限。林懷民先生不只是一名傑出的藝術家,他也是我人生的導師。教我做人的道理,教我如何打開眼界,豐富我的人生。


一名職業舞者,跟大部分的行業一樣,必須每天工作八個小時,砥礪磨練她的身體與心智,經年累月,勞其筋骨苦其心智,才能換取舞台上靈光乍現的動人的藝術。感謝所有教過我的老師、長輩們,以及支持我的朋友們。在此,我向他們獻上我最誠摯的感謝。要很高興能以一名舞者的身分得到這個獎,但我覺得,這個榮譽其實是屬於所有在台灣努力不懈的舞者們。

藝術家素描
文|陳品秀

「九歌」裡呼風喚雨的「女巫」,「流浪者之歌」專注迴旋的獨舞,家族合唱的「黑衣」,「焚松」宛如大地之母的守護神,「竹夢」令人夢碎的紅衣女子,舞台上的李靜君,一次又一次成為觀眾最深刻的回憶──柔軟的身段,熱切的情感,精準的控制力,像那璀璨的紅寶石,散發著耀眼的光芒,令人魅惑,令人屏息。無怪乎資深舞評人盧健英,會讚歎舞台上的李靜君有著「近乎鬼魅的吸引力」。


約莫一百五十公分高的李靜君,有一張對芭蕾伶娜來說稍嫌大的臉龐,卻一點也不妨礙她的舞蹈之路。自一九八三年踏入雲門至今,李靜君用她那雙有力的腳,走遍全世界的舞台,贏得無數的讚賞。名作家席慕蓉看完她的演出之後,驚疑李靜君的身體裡是否隱藏著「另一個靈魂」。


如今的她,不僅是一位比之國際舞壇毫不遜色的傑出舞者,雲門的助理藝術總監,她還是雲門舞蹈教室的教案研發總顧問。問她如何堅持舞者生涯將近二十一年,李靜君說:「我只是不服輸,不相信自己做不到。」


外曾祖父「打拳頭」,外婆愛唱歌,外公寫曲、拉小提琴


李靜君,一九六六年出生於高雄縣林園鄉。父親,李慶餘,江蘇沛縣人,地主的兒子,上過私塾,至今能寫一手好毛筆字。雖然十八歲隨國民政府遷台,做了職業軍人,本質上還是個讀書人。母親,顏罔市,高雄縣林園人,從事美容業。


國小一年級,李靜君一家人搬到高雄旗津,每天搭船進出,她最愛在海邊防風林玩耍。國小三年級搬到左營眷村,日子過得更愜意。左營眷村的房子有庭有樹,夏天午后,常伴著知知不停的蟬叫入眠。在海軍陸戰隊任副輔導長的父親,經常移防。野放的李靜君天天在左營大運動場跳繩、溜冰,游泳,騎腳踏車沿著左營大路到處衝,或是溜進中山堂看二輪瓊瑤的電影,或翹課,帶著才唸幼稚園的妹妹,搭巴士到林園的阿嬤家。靜君的外曾祖父是「打拳頭的」,表兄弟都一樣好動、很會翻跟斗,想必跟靜君一樣,得了外曾祖父的遺傳。


唯有一件事情能夠讓李靜君坐得住:彈鋼琴。李靜君的外公是裁縫師,據說還會寫曲、一邊吹口琴一邊拉小提琴,很神奇。外婆很愛唱歌。母親和姨媽都得到她的遺傳,每每有戲班子來,就跑去看,學著唱,甚至曾有跑野台的,想收姨媽入班。李靜君從八歲開始學鋼琴,每每坐下來彈,一練就是好幾個小時,沒多久,愛唱歌的母親就要她幫忙伴奏。連國中畢業典禮都可以翹頭的靜君,獨獨不缺鋼琴課。一學五年從未間斷,直到她開始學舞。


李靜君說:「我覺得有人在跟我對話。雖然是數得出來的八十八個琴鍵,但彈奏出來的音樂卻可以神遊到無限寬廣的境地。然後它們又是那麼地精準,敲哪個鍵就會發出什麼音,跟跳舞一樣。」李靜君舞蹈中豐富、細膩的音樂性,在此找到根源。


李靜君的外婆、姨媽,母親,對李靜君的成長以及後來她在舞台上的表演,很大的影響。


李靜君的外婆,顏蔡枝。她的丈夫是村裡唯一從日人充軍的海南島存活回來的軍伕,當時小女兒出生才十四天,他就因積勞成疾往生,顏蔡枝往後為人做裁縫,洗衣幫傭,度日維生。靜君的外婆,臉大四方,性子剛烈,嗓門大,管教嚴,兩隻手永遠沒閒過,獨立養大了兩個女兒之後,又接著帶五個孫。守寡一生,享年八十二歲。靜君的母親,小學畢業就到湖南人家裡幫傭,雇主怕她亂跑,常大門反鎖把她關在房子裡。後來靜君的外婆疼惜,才把她帶回去,學理髮,貼補家用。


在李靜君的成長過程中,從小見到的,都是女性在支撐一個家。以至後來她所扮演的幾個角色:具有強大能量的女巫、領著先民出海的祈禱的婦人等,都是從這幾位女性身上所看到的一切追尋而來。


踏上漫長的習舞之路


國一時,陪同學去舞蹈社,讓李靜君從此對舞蹈著了迷。每天騎著腳踏車到左營大路上的「張秀如舞蹈社」學舞,開始她的舞蹈之路。她是那麼地愛跳舞,每天下了課還會自己留下來練習。生平第一次買的黑膠唱片,就是《天鵝湖》,一百五十塊錢三張一套。世居高雄的舞蹈家張秀如,是個很認真而專業的舞蹈老師,在當時已經用芭蕾專業術語授課。她對李靜君惜才有加,多年後,李靜君赴英國習舞,也曾獲得她的資助。從她口中,李靜君第一次聽到「雲門」這個名字,和「台北有一群人,舞跳得很棒,他們跳舞都不穿鞋子的。」懵懵懂懂地知道那群人是「舞者」,他們在開創一條新的路。


一九八一年暑假,李靜君參加「大大傳播公司」舉辦的藝術營,由留美現代舞蹈家原文秀授課。在那裡,她第一次接觸了現代舞。身材高挑的原文秀,是李靜君第一次見識到一名專業舞者的風采,她身體的精準度,說不出來的舞者風範和氣質,讓她心神往之。那一年,李靜君不顧父親的反對,考入國立藝專舞蹈科。因為受張秀如的影響,當時李靜君醉心於芭蕾。除了學校的課,她還跑去上知名芭蕾舞者李丹的課,她在哪裡教,她就去哪裡上。六點半一出校門,抓了蔥油餅就搭上客運趕到忠孝東路,九點多下了課,趕在晚點名之前,回到板橋衝進宿舍。一個禮拜兩三天,星期假日,幾乎都泡在李丹的課堂裡。平日裡吃吐司夾肉鬆,錢,都拿去繳學費了。


「很多功夫都是她磨出來的,」李靜君表示,李丹的芭蕾承自俄派瑪卡諾娃芭蕾技巧,上課出奇的嚴厲。跳得好的才能站第一排,學生稍有退步,就只能往後站。她很喜歡李靜君這個學生,總是婉惜是地跟她說「妳應該去美國芭蕾舞學校學的。」


一九八二年參加「雲門舞蹈夏令營」,在那裡,她第一次看到那群傳說中「不穿鞋子跳舞,腳都長了厚厚的繭」的雲門舞者:何惠楨、鄭淑姬、吳素君、杜碧桃、葉台竹、劉紹爐、林秀偉、郭美香…


要當一名舞者,餓死也不後悔


李靜君對舞蹈的熱切,不服輸的精神,還可以從她跟父親「拉鋸戰」看出。
在那個一般人對「舞者」、「舞女」分不清的年代,李靜君想學跳舞,對職業軍人出身的父親來說,簡直就是要鬧革命。但是磨了整整一個月後,父親終究還是讓她去學了。甚至高中聯考,李靜君只填了名字就交卷走人,硬是逼得父親別無選擇地答應讓她去唸藝專舞蹈科。


一九八三年,李靜君前去中華體育館看雲門十週年特別公演的「薪傳」,被台上的那一群舞者凝聚的靈魂所震撼,感動得動彈不得。她心裡想:『這是我想要做的事。』」


那年雲門招考團員,李靜君告訴父親:「我不讀了,我要去雲門跳舞。」父親幾乎崩潰,問她:「你那麼小怎麼知道自己真的要做什麼!當舞者能養活妳自己嗎?!」


父親的話,讓李靜君有些害怕,動搖了(當時雲門舞者一個月的薪水只有四千塊)。她猶豫著跑去問荷蘭籍的舞蹈老師李昂‧康寧。他對她丟下一句話:「一個天生註定的舞者,她跳舞的地方應該是在舞團,而不是學校。」李靜君頓時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了。


下著大雨的那天,她又到公用電話亭,咬著牙又打了電話給父親,告訴他她的決定。父親聽了很生氣地對她說:「妳餓死我都不會管你!」李靜君更堅決地回他一句,「餓死我都不會回來!」
隔天李靜君就辦理休學,加入雲門。


每個人都可以更好


加入雲門並不代表從此榮耀於舞台,反而是舞者生涯一連串磨練的開始。
「很多人會以為我生來就是一名舞者,其實不然,我曾經被笑稱是『肉圓』。他們不讓我跳『涅槃』,說我穿上那套服裝看來就像個熊寶寶。那句話讓我足足哭了一個晚上。再惡毒的話我都聽過了」李靜君說。


剛進雲門不久,美籍排練指導羅斯‧帕克斯對李靜君的表現也不滿意。當時排練「薪傳」,羅斯認為她的動作質地太柔軟了,把好幾段原本給她跳的部分換掉。的確,李靜君身體的柔軟度是出了名的,拿旁腿輕易就碰到耳朵,再加上她的體型並不骨感,也難怪羅斯‧帕克斯會認為李靜君只能跳「薪傳」裡的孕婦。


這對李靜君是一個非常大的打擊。她非常難過地打了個電話給林懷民,林懷民只對她說了一句話:「我們每個人都還可以更好,不是嗎?」


林懷民的激將法起了作用。往後排練,李靜君就在一旁練習,一次又一次。直到有一天羅斯叫她不要再練了,因為她所做的,已經遠超過「薪傳」那群披荊斬棘先人的毅力。
那一年「薪傳」歐洲巡迴結束之前,李靜君又拿回所有的角色。


從高跟鞋女郎到風雲變色的女巫


一九八七年,李靜君二十一歲。跟著雲門到海外巡演四年多的日子,讓她深深體會到:跳舞不是只有技巧好就行了,人文素養的缺乏讓她無法突破詮釋的瓶頸。


於是,燙了一頭大捲的蓬蓬頭,腳底踩了一雙高跟鞋的李靜君,拽著行李箱,就去了倫敦,不知天高地厚的進了大大有名的拉邦中心,要去唸連她自己也搞不太清楚是什麼的「舞蹈社會學」。


陌生的異地,語言的隔閡,讓李靜君吃足了苦頭,如今回想起那些趕報告的日子,常常三天三夜沒沾到床的邊,李靜君仍然一臉驚恐。然而赴英國求學,對李靜君影響更大的,是文化差異帶來的衝擊。年少的李靜君,也曾翹課逃學,談不該談的戀愛,她想做的,沒人阻止得了她,自以為很叛逆,沒想到到了英國才發覺,自己根本連叛逆的邊都摸不上。


「在英國沒有人會告訴你應該這樣或那樣;他們最常說的是『你覺得怎麼樣?』要你提出自己的看法,而不是做一個唯命是從的乖學生。你要自己做決定!」


在英國,「叛逆」不必然與「壞」劃上等號。裝扮怪異的龐克,同時也可以是一個優秀的芭蕾舞者;班上一位女嬉皮,畢了業找不到工作,就到街頭跳肚皮舞賣藝,也能讓自己流浪全世界。李靜君驚訝地發現:張狂的外表與深度的內涵居然可以並存,而且稀鬆平常。這些年輕人,他們有夢想,堅持夢想,他們敢去追求!


李靜君留學期間,正當英國失業率節節攀高的八○年代。在經濟蕭條與頑固的傳統文化的兩面高壓下,逼迫著年輕人以自己的方式尋找出路。在外面的舞蹈教室,李靜君認識了許多舞者。他們泰半是畢了業找不到工作,從不同的城市來到倫敦,平日在超市,餐廳打零工,穿梭在不同的舞蹈教室,等待舞團甄選機會,即便有機會加入小舞團也無法維持生計。也有些人挑戰傳統文化,他們抽大麻,吸快克,藉由毒品以尋求藝術上的靈感,他們以對藝術的偏執,在舞台上奮力燃燒自己,像急速綻放的曇花,美得像立刻要消失了。但是不顧後果的選擇,也讓毒品和愛滋奪走了他們的生命。這些,都看在李靜君的眼裡。


「英國人強調自我的主張,對藝術的創造性有很重要的影響;而台灣訓練所講求的紀律,對一名必須在舞團其他人合作的舞者來說,也同樣重要。一直以來,我不斷提醒自己維持兩者的平衡,」李靜君說。


在英國三年,學術上的培養,包括講求精準的動作分析,涵蓋廣泛的社會學,對藝術深度認識的美學等等,知識上的涵養,讓李靜君有能力去迎接更高的挑戰。英國人深厚的文化根基,不僅讓李靜君有了更開闊的視野,培養出更高的眼界,更精準的藝術眼光。李靜君說:「如果沒有這些磨練,我也跳不出後來的『女巫』。」


一九九一年雲門復出,以特優榮譽畢業的李靜君也歸隊。一九九三年演出「九歌」中膾炙人口的「女巫」。那是一個有如神靈附身乩童的角色:女巫混身抖顫進入恍惚狀態,來召喚神祇的降臨。李靜君談到「女巫」成形的關鍵時刻,她說:「那一次林老師覺得很不滿意,要我連著跳十遍『女巫』。剛開始我專注在每一個動作的轉接,每一個細微的變化,接著又跳了第二遍,跳第四遍,第五遍。等跳到第八遍,身體已經不太能聽使喚。終於憑意志的支撐到了第十遍,我感覺身體不像是自己的,身體超越了意識的控制在跳舞,可是也到了那樣的時候,才讓我抓住了「女巫」有如靈魂出竅的感覺。」


從絢爛的舞台到紮根的教室


李靜君跳過這麼多舞,最讓人震撼的,還是一九九七年「家族合唱」首演,「黑衣」裡的那隻手。


一片漆黑的舞台上,緩緩舉起的一隻手腕,像濃重夜色裡的一輪明鏡。那麼小,卻又晶瑩剔透,讓你不能忽視它的存在。一下子,又像黑風吹過,手腕上盤根錯結的筋肉,崎嶇凸出的關節,發顫,像是從暗夢裡長出來的,死命抓住最後一絲燃燈的希望……


此時的李靜君在雲門已經擁有不少不可取代的吃重角色,體能與精神都處在巔峰狀態,在舞台上贏得無數觀眾的愛戴。李靜君並沒有因此自滿,一九九八年,雲門二十五週年演出之後,她毅然放下自己苦心完成的角色,二度赴英,並取得碩士學位。這是李靜君生命另一次重要的轉捩點,並挑戰比任何一支舞都要難的「角色」──她自己。


那一年,李靜君一直為一個疑惑所困擾。她不明白:明明很認真地鑽研,練習,技巧也沒問題,為什麼教授太極導引的熊衛老師說她還不夠放鬆?


熊衛告訴她:「因為妳的心沒有放鬆,你太在乎別人怎麼看妳了。要放下。」
「我好像被打了一記悶棍,忽然間懂了,原來我放不下的是我的執著。我到了英國,不再是出名的舞者,沒有光環,沒有掌聲,我不再是什麼人,我開始懷疑以前認為的自己是不是真正的自己。直到有一天,當我面對挫折和接受掌聲一樣甘之如飴的時候,我才真正釋放了自己。人最難看清的是自己。看得清楚自己,也就看得清楚別人了,」李靜君說。


這次的經驗對李靜君最大的助益,是在指導舞者方面。


一般人了解的李靜君,多半是她舞台上輝煌的成就,其實她還擁有相當豐富的教學經驗。一九八四年起,她就跟隨在當年激勵她進舞團的李昂‧康寧身邊,當了三年兒童專業舞蹈的助教,讓她有了兒童舞蹈教學的歷練。在英國期間,拉邦中心每個週末開給社區非專業人士的舞蹈教學,包括為一些年長者,視障者,以及舞蹈治療而開的課程,她常與這些老師們深入交談,從中吸取經驗。後來李靜君回台灣之後,受陶曉清等人所組的「音樂人協會」委託,為音樂及廣播人上肢體表演課的非專業舞者的教學經驗,都對李靜君從事教案的研發,提供了相當實際而有用的參考。


一九九九年,李靜君再回雲門。林懷民將舞團排練指導的重責大任交付給她。西方講求精確,講求架構系統的舞蹈訓練,與雲門放鬆呼吸的身體訓練,以及李靜君在雲門團裡多年教課和擔任排練指導的經驗,練就她敏銳的眼睛,和有效調整舞者動作的方法。同年,她也開始參與雲門舞蹈教室教案研發的顧問工作,目前擔任教學總顧問,除了專業課程之外,還負責生活律動,成人課程,以及銀髮族等針對社會人士的教案研發。


多年的舞者生涯,以及對東西方身體化的深刻體會,得以讓李靜君提出以「呼吸吐納」作為整個雲門教學系統「從東方身體訓練出發」課程設計的概念基礎。李靜君認為:「一個人就算不會跳舞,要是懂了如何運用呼吸來調節整個身體的平衡協調,也就會跳舞了。」


她發現,「把專業舞者曾受過的訓練拿掉,把東、西方舞蹈的態度拿掉,再把人們與生活之間已養成的空間認知拿掉,」就會發現「是『能量』在動。一切基礎的基礎,就是能量!」對感官認知成熟的成人而言,重新讓他們認識自己的能量,將能量釋放,甚至適意地展現能量,便成為雲門「生活律動」成人課程的主旨。


去年開始,李靜君受邀至普立爾基金會為視障小朋友上課。她要求家長與視障小朋友一起上課。在開發肢體的過程中,透過重新理解與體驗,讓家長更了解孩子的世界,增進親子的關係。讓孩子了解自己的身體和外界的互動。特別是與視障小朋友的經驗,讓她更徹底地放下既有的身體概念,重新感知自己的身體,調整認知,進而重新發現身體的可能。


在舞台上綻放成熟芬芳的花朵


曾經是美國著名艾文‧尼可萊斯舞團舞者的黛兒‧湯普森(Dale Thompson),是李靜君在英國的老師,談起李靜君,她說道:「在當代舞團當中,能夠像荷蘭舞蹈劇場三團,白橡樹舞團那樣,給予成熟舞者表現的機會的並不多,每當我看到雲門的舞台上這位自律甚嚴的優秀舞者,總是讓我充滿了愉悅與感動,她那的純熟精鍊的演出,增添了作品的價值。」


林懷民則是這麼讚美李靜君的:「她是最不需要我費心的舞者,什麼材料交給她,她都有辦法把它兜出一個樣子來。」


二○○三年,李靜君升任雲門助理藝術總監。二○○二年秋季,李靜君在舞作「烟」,詮釋追憶往事的婦人。今年夏天,代表林懷民赴瑞士,為蘇黎世芭蕾舞團排練,並於九月起演出雲門全本舞作「烟」。目前正在排練雲門秋季公演,林懷民的作品「陳映真‧風景」,飾演「將軍族」中的台東少女,以近四十歲的年齡,表現十五歲的青春的體態。


從一九八三到現在,進雲門二十一年。問她有什麼感想。李靜君側了一下頭,瞇著眼,嘴角揚堆起了滿懷的笑靨。她說:「Couldn’t be better!」


日復一日的排練和演出,舞者在洗去渾身濕黏的汗水後拖著疲憊的軀體入睡,又在隔天溫柔而堅定地說服痠疼的肌肉配合後,開始另一場練習。這些日子對李靜君來說,每天都是新的,她說:「每次演出的準備工作,是從睜開眼的那一刻,從喚醒每一條肌肉,照顧每一個神經末梢開始的。一支舞要是跳得太順了,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不斷檢視每一個動作及呼吸的關係,尋求新的可能性,才能維持每一次演出都像剛長出來肌膚那樣鮮嫩。」


「其實我只是想做好當下的每一件事,」李靜君說。「年輕的時候,我的目光總是跟隨著巴瑞辛尼可,喬西‧寇克蘭等,那些遠在天邊的超級舞星,但現在我反而越來越經常被我身邊的舞者感動,像雲門的舞者周章佞,黃珮華,他們跳舞時種種纖細巧妙的地方,從年輕舞者看到的勤奮,不卑不亢,積極樂觀的態度,都是值得我學習的。」


這時,不禁回憶起二OO三年在美國雅各枕舞蹈節中李靜君跳「流浪者之歌」的樣子。
舞近尾聲,一盞盞的火盆,映著滿台的稻穀,像金色的水銀,那麼樣地安靜。舞台前緣,一盆火燄旁邊,李靜君不斷自轉。時間,不重要;為什麼,也不重要了。她轉得飛快,長髮散漫,衣衫襤褸,可是臉上的表情卻出奇的平靜。彷彿天地間只剩下她一人兀自旋轉,旋轉。


李靜君的演出感動過無數觀眾,李靜君舞出悲傷,不但自己投入其中,更感動了前來觀舞的眾多觀眾,其中一位就是名詩人席慕蓉。席女士在看完李靜君的演出之後,以詩寫下:

你用軀體 穿透我們一切的顛倒夢想 艷美 而又絕望

 


作者簡介│陳品秀

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畢業,曾加入蕭沃廷舞蹈劇場、多面向舞蹈劇場。曾任《表演藝術》雜誌舞蹈資深編輯,現任雲門舞集文教基金會文獻室主任。

記事
1966 五月三十一日,生於高雄縣林園鄉。
1975 遷居高雄市左營眷村。
1974 開始學鋼琴。
1979 於張秀如舞蹈教室習舞。第一次參與舞台表演,演出「仙女」。
1981 考入國立藝專舞蹈科。參加「大大傳播公司」舉辦的藝術營,第一次上旅美舞蹈家原文秀的現代舞課。隨知名芭蕾舞蹈家李丹習舞。
1982 參加「雲門舞蹈夏令營」,表現傑出,獲准進入雲門舞蹈獎學金班,繼續在雲門習舞。
1983 十七歲,看過雲門「薪傳」之後,決定成為專職舞者,休學加入雲門舞集。首次在雲門演出,於林懷民作品「紅樓夢」中擔綱侍女。
1984 隨雲門巡迴全省,演出「待嫁娘」、「長鞭」、「奇冤報」、「白蛇傳」、「梆笛協奏曲」等。於雲門舞蹈教室,擔任荷籍芭蕾教師里昂‧康寧的教學助教。
1985 第一次隨雲門出國巡演,赴美演出「春之祭禮」、「薪傳」、「流雲」、「夢土」等。
1986 演出林懷民作品「孔雀變奏曲」。於林懷民作品「我的鄉愁,我的歌」中飾演一名煙花女子,及「黃昏的故鄉」獨舞。
1987 演出里昂‧康寧作品「莫札特k466」。赴英國倫敦大學拉邦中心進修。
1988 獲台北ICRT「青春之星」藝術獎學金。
1989 赴巴黎參與慶祝法國革命二百週年活動,演出英國編舞家Lea Anderson作品。
1990 二度獲台北ICRT「青春之星」藝術獎學金。以榮譽獎獲英國倫敦大學拉邦中心理論﹝舞蹈社會學﹞、創作學士學位。任教於台北市中正高中舞蹈班。
1991 雲門復出,再次加入雲門。
1992 隨雲門赴北京、上海、深圳巡演,「薪傳」,擔任拓荒的獨舞和孕婦
1993 演出林懷民作品「九歌」,擔綱女巫。
1994 擔任雲門排練助理。於「紅樓夢」中擔綱紅衣女子。於林懷民作品「流浪者之歌」中,飾祈禱的婦人,在「祈禱」、「火祭」等片段擔綱獨舞。
1995 隨雲門赴紐約,於「下一波藝術節」與華盛頓甘迺迪中心,演出「九歌」。演出黎海寧作品「看不見的城市」,林懷民作品「悲歌交響曲」。
1996 於雲門公演「雙演春之祭」,演出林懷民、黎海寧的作品。為聚點舞團編作「當白色湧現時」,於國家劇院「海闊天空」實驗舞展中演出。為雲門X世代演出,編作「女男‧男女」。
1997 於林懷民作品「家族合唱」,擔綱「黑衣」獨舞。創作作品「當白色湧現時」等四首作品,獲高雄市文藝獎。
1998 赴英國倫敦大學拉邦中心研修。
1999 取得英國倫敦大學拉邦中心理論﹝舞蹈社會學、歷史﹞舞蹈碩士。參與加籍舞台設計家Tania ‘Etienne作品,編作,並演出獨舞「珍珠之庭」。擔任雲門排練指導。參與雲門歐洲巡演,於倫敦沙德勒之井劇院演出「流浪者之歌」。並參與由全球知名藝術影片公司RM Associates拍攝的「流浪者之歌」舞蹈影片錄製,DVD隔年發行全球。擔任雲門舞集舞蹈教室教學總顧問,參與「生活律動」與專業舞蹈課程教案研發。
2000 於「亞太青春編舞工作營」發表「綻」。於雪梨奧林匹克藝術節演出「九歌」。於紐約「下一波藝術節」演出「流浪者之歌」。
2001 於林懷民作品「行草」,與舞者吳義芳跳雙人舞。於林懷民作品「竹夢」演出「午夜」獨舞。
2002 於林懷民作品「烟」舞作中,擔綱追憶往事的婦人。隨雲門赴美國舞蹈節演出「流浪者之歌」。參與RM Associates製作的「竹夢」影片,隔年DVD發行全球。
2003 升任助理藝術總監暨排練指導於雲門三十週年特別公演,演出「薪傳」唐山的婦人、「行草 貳」中獨舞。赴美國芝加哥大劇院、漢秋大劇院,演出「行草」。赴墨爾本藝術節,演出「行草 貳」。受邀至普立爾基金會,為視障小朋友開發肢體。
2004 代表林懷民,赴瑞士指導蘇黎世芭蕾舞團演出雲門全本舞作「烟」。擔任雲門「種籽舞者」教師。以舞者的身分,獲國家文藝獎。演出林懷民作品「陳映真‧風景」,伍國柱「在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