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屆
舞台設計家
王孟超
Austin Wang
得獎理由
以雲門舞集為起點開創劇場生涯,跨越傳統與現代、戲劇與舞蹈等表演類型,累積大量舞台設計作品。擅於以簡練手法,創造靈活的表演空間,協助原創者的基本元素得到更充分的發揮。 多次參與國際劇場組織會議,向國際戲劇界推薦台灣劇場,將台灣優秀劇場作品引薦國外,數度獲得重要獎項,對台灣舞台設計的國際化貢獻良多。 在台灣劇場深耕超過30年,在劇場中獲取成就與經驗,創造劇場的知識、技術,同時提攜後進將自身所學回饋於台灣劇場界。
得主介紹

王孟超,1957年生,1980年自輔仁大學英文系畢業,赴美取得南加大舞臺燈光設計藝術碩士後,返國後投入劇場工作持續至今近三十年。曾任職國立中正文化中心(1987-1991)、雲門舞集(1992-2003),1997年與友人成立創作社劇團,現爲臺北藝術中心籌備主任。王孟超長期且持續與國內各類型團體與個人合作,舞臺設計作品跨足現代舞、戲曲、戲劇,是國內產量最豐富也最多樣化的舞臺設計者之一 。

得主感言

幾度廻轉,不枉此生
 

我是個福杯滿溢的人。在許多人生重大轉折處,總有許許多多的貴人、師長提㩗扶持。


此外人生的際遇有時像是個圓,起點和終點最後常連成一體,本末互為終始。走上劇場工作,似乎就應驗了這個道理。


那一年大學聯考,考上文化大學戲劇系,那時不懂它是幹什麼的,原來只是為了填志願墊底用的,恰巧我的分數就是那位「孫山」,小數點二位數,絲毫不差,賭氣不念重考。


第二年考上輔仁大學英國文學系,因系上外國神父,修女,他們以校為家,以全心投入的教學,為我開啟了文學、戲劇的窗。國外留學之後,因緣際會碰上國家兩廳院開幕,有幸加入工作團隊,居然又回到文大戲劇系任教數十年,這是人生第一個圓。


1982年,人生第一個工作在新象活動推廣中心服務,那時新象的辦公室位於南京東路敦化北路交口的白宮大廈。感謝許博允先生當年沒有將我開除,因為處在擁擠的辦公室,空氣沈悶。負責的工作是兩三年後節目的聯繫,相當沒有成就感,每天打瞌睡給許先生看。恰巧白先勇老師要做「遊園驚夢」,我是少數的男生,成立製作小組後,自然就擔任總務的工作,每天追著眾明星發車馬費,有時甚至在半夜冒著被開罰單之險貼海報,這是我人生參與的第一份製作。這齣戲是國內舞台劇演出的重要里程碑,我才有機會和久仰的舞台設計大師聶光炎老師多所接觸。記得在國父紀念館首演之前,我和聶老師單獨在貴賓室中,我鼓起勇氣問他,設計的結果和舞台呈現是否有落差?他一本謙沖地淡淡回說:「還好,還好。」大師謙和、低調的形象,至今仍深印我的腦海。數年後,許先生重做「遊園驚夢」,我有幸狗尾續紹,成就另一個圓。


白先勇老師在遊園製作中,對美的堅持,成就了難以望其項背的高度,2005年重作青春版牡丹亭,明知難度甚高,但認識白老師的人都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拒絕他對藝術的熱情和堅持。感謝有機會和白老師一起打造一齣影響深遠,海內外演出超過二百場的經典劇作,成就我人生的另一段風景。印象中三本數十折的戲中,每一次白老師都要再三地討論每場戲的場景,如果達到他的理想,不禁手足舞蹈起來,純真自然地流露對美的執著,真誠地顯露出藝術家的真性情與堅持。


當年在新象藉工作之便認識了雲門小劇場,開啟我對劇場工作的興趣,就毅然地離開新象,參加雲門第三屆小劇場技術訓練班,那時的同學多人已在劇場各有一片天。那年我記得曾經幫王友輝做了「風景」,幫蔡明亮做了「房間裏的衣櫃」,很高興有機會參與實驗劇場的新浪頭。


隔年,雲門舞集成立第十周年,林老師製作「紅樓夢」請了美國華裔舞台設計大師李名覺來設計舞台。我剛從雲門小劇場結業,因為稍懂英文,就擔任李名覺夫婦來台的「地陪」,有機會參與所有的設計製作討論,目睹大師們的火花輝映的對談。首演之後,我陪同李名覺夫婦前往太魯閣、天祥旅遊,夜宿天祥,有機會與大師有更深入的接觸和請益,才促成我決心赴美攻讀舞台設計的念頭。後來又回到雲門工作,參與二十週年的「九歌」,「家族合唱」,千禧年的「焚松」,和Ming有機會再續前緣,又是另一個可喜可歎的圓。


幾年前和林老師拜訪Ming時,他剛得到美國「國家文藝獎章」,身穿圍裙重拾畫筆水彩創作。由於厭惡小布希的施政,他對於接受小布希頒獎,感到十分不快。這印證「劇場名朝」一書中,他主張身為藝術家天生必須有所憤怒堅持,才能有真誠的創作。


我重新加入雲門那年,雲門的辦公室位於敦化北路地下室,和以前的新象比鄰而居,又是一個巧妙的圓。


1997年,我曾到中國時報位於內湖的劇場工作,在藝術與商業表演的拿捏有些困惑,或許這是我的中年危機。去年國家文藝獎得主大學學長紀蔚然,想必也是如此,李慧娜和我因為大學時參與紀蔚然編寫「愚公移山」的演出,在此時十字路口徘徊之際,我們想起了年輕曾擁有的熱情和理想,於是再續前緣,結合了黎煥雄、李永萍、周慧玲、魏瑛娟、林靜芸等人成立了「創作社」,以每年兩齣全新劇作,走了十數年,其間我何其有幸地可以右手作舞蹈,左手做戲劇。可以跟不同編劇、導演從「零」發展設計的構想。慧娜雖一邊氣惱我具有「無可救藥的浪漫性格」,卻仍然默默支持我屢屢超支的設計預算。不過她總是說我最好的設計,往往是用錢最少的。我們曾經在大學那齣「愚公移山」,分別扮演中英文版的「愚公」與「愚妻」角色,一路走來有最初的好友們相伴,不也是個圓嗎?


對我影響至大的林懷民老師,他於我如師如父。我在洛城留學時,雲門恰好赴美巡演,我開車送他到機場,他說了句:「在台灣成名很容易,要維持成功卻很難。」這句再簡單不過的哲理,是林老師對自己的警惕,也是給我的最佳忠告,我至今仍奉為圭臬,不敢一刻大意。


1991年雲門復出不久,我就開始參與雲門演出,擔任舞台監督與技術經理的工作,接連參與「流浪者之歌」丶「水月」丶「烟」丶「竹夢」等設計製作,每次都在「雲門研究所」中一再洗鍊脫胎,每一次與林老師的談話中,哪怕是例行製作會議,我都有所收穫。數十年的累積,雖然遺漏了許多,仍有滿車的養分供我使用。2001年,林老師要做「烟」,接續「流浪者之歌」的米和「水月」水的挑戰之後,烟更是虛無縹緲、無跡可尋。林老師為了要說清楚烟的迷濛意境,乾脆帶我和燈光設計張贊桃(阿桃丶桃叔)去印度走一遭,把我和阿桃丟在印度恆河邊聖城「瓦拉納西」生活一週。每天晚上在昏暗的民宿中,我和阿桃分享林老師推薦的書Freedom at Midnight,談印度建國時那段慘烈歷史。聊到人生何其有幸,得以參與林老師一些不世之作,曾經笑言:「哪怕當下就死了,也不枉此生。」,誰知一語成讖,阿桃數年前因癌症過世。


國外報紙稱讚我們是「黃金搭擋」,沒有阿桃純美的燈光,也不可能成就我的舞台設計。今天是我們一同得了此獎,咱們真的不枉此生。


阿桃,this one for you!


最後還要感謝曾和我打拼過的所有表演藝術家團隊、劇場幕後技術指導、助理及工作人員,他們才是成就我劇場魔術的實現者。
 

藝術家素描
文|周慧玲

臺灣劇場幕後不老傳奇:「超哥」王孟超

 

一、真人顯形,後台翦影


「在真正認識孟超老師以前,我已在劇場裡注意他不下數十次。


因為你很難不發現有個帶牛仔帽的帥氣歐吉桑,坐在劇場裡的一角,彷彿他是劇團特意安排的橋段,隨時都要發動一般,在你不經意的時刻他就要衝上台去,成為表演的一部分。


結果,他一直很安分地坐著。


真正在劇場裡認識孟超老師,跟著大家叫他超哥,才知道他是厲害的舞台設計。」


一位年輕的編劇如此描述這位像是走錯了攝影棚的西部牛仔、從老師變成「超哥」的王孟超。說出來,大概沒有人願意相信,臺灣劇場幕後人人口稱的超哥,已然年近六十;他對新事務保持的好奇探索,盤古以來如此,勇於嘗試的態度,至今猶似青年。當得獎的消息傳來,和他合作多年的劇場幕後黑衣人們,竟然紛紛「起底」,不約而同地宣揚他那「罄竹難書」的不老軼聞,人緣好到另人生妒。

 

製作設計圖中的王孟超

 

「當年直排輪剛流行時,雲門在國家劇院裝台,工作到一個段落,超哥拿出嶄新的直排輪在後舞台練習,結果因為摔倒太大聲引起路過的舞監的注意。」跟他共事多年的舞臺技術師斯建華,如此交代二十幾年前的往事。那時節王孟超年屆四十歲,照樣跟著年輕人一起在劇院舞台旁搭鷹架,惹得同行舞監笑謔:「孟超,你都四十歲了還在爬鷹架,你要爬到什麼時候?」時過境遷,性情未改,數年前當大部分的人還搞不清楚平板電腦何物時,另一位年輕的劇場導演便注意到,「 開會的時候,超哥永遠都在玩他的iPad,然後就會發現他總是有很多有趣的App或是新軟體可以介紹給大家。本以為他根本沒在聽大家開會討論內容,後來卻都可以跟上進度,發表厲害的意見。是一心多用的達人無誤。」


因為不老,自然與年輕人氣味相同?或者反之,為了常保青春,所以才覬覦青年朝氣?「我成立劇團時,超哥託人轉達說要免費當我劇團的顧問,超級令人感動。當然最後我沒敢接受這項殊榮。」因為劇團成員有年齡限制吧?「開玩笑!因為劇團活動很少,很難讓顧問大大發揮長才。」無論如何,這位劇場裡永遠的超哥,似乎偏好介紹好的案子給有才華的年輕人,如此好心,動機何如,暫且不表。


那麼,他的工作態度呢?資深燈光設計師車克謙說,「和超哥合作的好處是,會被他激發出無比的想像力與創造力,因為他的舞台設計是絕不會讓燈光設計輕易使用常規的佈光方式與角度。」王孟超此人真正沒有老態?不可能!「和超哥合作的樂趣是,可以嘗試看看與他約開會,需要提早多久可以贏過他?如果一定要給它算出一個時間,我的經驗是三十分鐘......」如果遲到是現今青年的特權,王孟超在這一件事上面就特顯老了。


被問到如何描述王孟超的舞臺設計工作時,另一位舞臺技術巧手、高頭大馬心思細膩的大A說他,「很像在講述神蹟的佈道者、牧師,每每在佈道時說得天花亂墜,彷彿神蹟真的發生一般,五餅二魚真的會源源不絕的出現⋯⋯雖然進劇場可能只有四餅一魚,但神蹟還是發生了」,就如超哥常說的:「劇場 Magic,進劇場就好了」


太危言聳聽了吧?竟然還有人樂此不疲地繼續傳佈這位舞臺設計師的幕後神蹟:


「超哥?感覺他就是一派優雅的樣子,但隱隱透露的邪念!」


「就是邪教方丈!」


一陣大笑。


「這方丈還修煉的好一手陰陽大挪移。」


又大笑。


「就像坐在針山上的瑜伽大師,隨時都命在旦夕的感覺,但又感覺他悠遊自在的優雅⋯⋯但有時在演出後,心裡又有點小小地佩服和認同他的道理。」


聽出絃外之音了嗎?「命在旦夕」兀自表現得自在優雅?頂多就是讓人「小小地」佩服或認同一下罷了。


舞臺現場演出,萬事力求計劃縝密,但是幕後設計們與主創者的意見,難免需要比預計更長的時間彼此磨合,達到共識。前面說的「命在旦夕」,對旁人不算什麼,但對於同臺共事的舞臺技術人員,看著時間流失,舞臺設計還沒有具體計劃,自是惶惶不安如坐針氈,生不如死了。據說,編舞家林懷民先生便曾喊著王孟超的英文名字說,「奧斯丁,你不要以為一直傻笑就能解決問題。」創作社劇團的行政總監李慧娜,也是王孟超剛出道時候的頂頭上司,也不無所指地說,這位第十八屆國家文藝獎得主「在工作上是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仙人也好,方丈也罷,傻笑的浪漫主義者也行,總有落地入凡塵,面對現實的時候。據說他在擔任2009臺北聽障奧運會的開閉會舞臺設計總監時,有個場面要舞者在透明充汽球中,從舞臺上跳下來。同臺技術人員告知總監,此舉恐怕有受傷之虞。擔任總監的他堅持,跳到有軟墊保護的水泥地上,不會受傷。為了說服眾人,因此親自試跳。結果拐杖佇了好一陣子,大家也才有了體操軟墊可用。


我們終究好奇,是什麼樣的養成背景,培育出這樣一位鎮日頂著巴拿馬草帽、一身獵裝、手握平板、腳踩直排輪的舞臺設計魔法師?是什麼樣生態環境,讓劇場工作者如此以身試法,以近乎優雅的身段,衝撞測試舞臺表現的可能性?


二、啟蒙:在現代主義氛圍中,臺灣經濟奇蹟軌道上,做中學


王孟超自嘲年少時迷戀中文系,當年卻以孫山之姿落榜戲劇系,隔年再戰進入(1976)輔仁大學英文系。雖然也曾矢志獻身翻譯,一旦跨進當年輔大英文系的門檻,裡面群聚的一群熱愛戲劇、奇異地揉合現代主義精神與宗教信仰的外籍教師,除了在臺灣現代文學的發展上扮演一個推波助瀾的西方現代文學的角色,還會讓他們的學生,終年沒完沒了地演戲。王孟超也沒例外。還是大一新生的他,結舌張口掉下巴地看完學長紀蔚然(第十七屆國家文藝獎得主)在台上唱作俱佳地演繹蕭伯納(Bernard Shaw)劇本《窈窕淑女》(My Fair Lady)裡女主角的無賴漢爹地,又像個外國人似的在觀眾前大方地跟女生摟摟抱抱後,隔年他就自己上場。輸人不輸陣,王孟超的舞臺處女秀是反串女角,「我扮女的超像,出來沒有人知道是男的。」這怎麼就讓人想起五四前夕的李叔同和周恩來,有點神話的味道?還好他的欲求沒有周恩來那高,不至於從政,也沒有李叔同那低,沒想過出家。接下來便是擔任紀蔚然編劇的《愚公移山》(1979)舞臺設計;雖是學生製作,到底是受到第一屆臺北藝術節之邀、到校外售票演出,一行初生之犢遂訪大師聶光炎一求劇場的武功祕笈。王孟超強調,他們在1979年就開始想著如何顛覆傳統了。他的第二個舞臺設計作品,也是學生時期在輔大話劇社的《難過的一天》(同樣由紀蔚然編劇,南海路藝術館演出),舞臺設計還得兼任配角,因此災難連連,上台做戲劃火柴都能燒出驚險畫面,下台擔任舞臺設計又得肉身扛住被壯碩男演員踏垮的舞臺佈景。做中學,或者說,在錯誤中學習,顯然是當時臺灣劇場的傳藝之道,而西洋文學的環境,提供了他和同代人敢於顛覆的精神武器。因為這個早期的合作,王孟超追認紀蔚然為他的第一個貴人。也在此時,他還結識另一位未來在劇場界將與他並肩作戰更久、尚未為其冊封頭銜的李慧娜。


就像今天的劇場工作者,一切看似有跡可循,又不是那樣地順理成章。1982年大學畢業服役回來的王孟超徘徊在職業的選擇。那一年,他取得兩個工作面試的機會:民生東路BOA大樓的怡和洋行,和位於敦化南路南京東路交叉口白宮大樓的新象藝術活動公司。時值臺灣工業發展和經濟起飛的浪頭,美國學者高棣民(omas Gold)剛剛開始轉向矚目臺灣經濟發展的社會學研究,他援引依賴理論對「臺灣奇蹟」的經濟社會結構進行分析,並辨識出臺灣已經開始形構一副新的自主面貌,他的相關系列撰述要到1986年才成書發表。在這樣一個歷史進程上,怡和洋行和新象藝術活動公司提供的待遇,天差地遠。在這樣的社會軌跡上,出現了許博云和他的新象,容或有跡可循,但王孟超這位浪漫青年何以捨棄高薪,甘心下海?他說,當時坐在公車上,想著到底要哪一個工作?然後,「看到公車上有一個人穿西裝打領帶的,便想不要過這種日子。」


剛進入新象的菜鳥王孟超,待在所謂的國際事務組,主要工作內容是跟隔壁的貿易行借Telex與國外演藝經紀公司或藝術團體傳送訊息。今天的我們已經難以想像Telex究竟是什麼尊容長相的恐龍電訊設備?可當時距離傳真機還有五、六年之遙,王孟超對著縮短世界距離的玩意,記憶猶新。他對新事務的興趣,應該萌芽於此吧?做為一位劇場技術工作者,他的舞臺生涯終究是這樣目睹了斑斑點點的生活科技的變化。如果他在新象的主要貢獻僅止於此,王孟超坦誠當時是有被炒魷魚的危機,幸而「公司其他女同事都反對」,他終能留下發揮其他專長,展現各種支援的能耐。例如,早先進入新象的李慧娜這時候是他的頂頭上司,經常帶著他們發展出那個時代特屬的文化游擊戰:隨著經濟起飛,臺灣邁向現代化的步驟之一,是片面的城市淨化,說白了,市區不可再亂貼海報招租紅紙。無論當局是否認識「表演藝術」這個現代怪物,從業人員都要宣傳都要賣票。於是,王孟超進入表演藝術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一天到晚地衝撞體制」,尤其是新象的負責人許博允先生「他會告訴我們,明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希望什麼南京東路忠孝東路上全部貼滿節目海報。我們就必須半夜騎著摩托車帶上醬糊,然後就這樣子刷了就貼,貼了就跑。第二天當然就等著接罰單。那時候根本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貼海報啊。他就要去衝撞這些體制。」


在新象工作一年,期間王孟超曾經參與1983年《遊園驚夢》的演出,追著無酬參與的大明星們發車馬費,也曾晃蕩在機場海關辦理國外交響樂團來臺的報關接機、或追著政府部門行政人員蓋章跑公文等等瑣事。就在國外團體來臺演出工作期間,他也看著學到了各國團體花招百出的劇場工作方式。這個衝撞體制的經驗,使得許博允成為王孟超的第二位貴人。


1983年王孟超進入雲門實驗劇場的舞臺技術訓練班。該班培育了臺灣日後重要的一批批劇場設計與技術工作者。他們在講習之餘,隨著舞團巡迴演出,真正有了操作實務。這樣做中學,又與巡演的工作夥伴建立革命情感,結識了諸多後來在臺灣表演藝術行政與技術界獨霸一方的各號人物,一腳邁進當時表演藝術工作的人脈網絡。在雲門實驗劇場時期,王孟超遇見了第三位貴人編舞家林懷民先生,讓他在雲門製作演出《紅樓夢》期間,擔任舞臺設計大師李名覺先生的隨行翻譯,又在暇時到當時的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系兼任英文講師。伴隨兩位大師工作,為王孟超的劇場設計與技術啟蒙教育,劃下了最好的起點。


三、邁向專業:技術與設計互為表裡,舞蹈、戲劇、戲曲兼修


以超哥的名號行走江湖多年的王孟超,潮樣外表底下其實是個十九世紀的古董,一位不諳生活、必須依賴伴侶的老派。在新象工作期間,他和畢業於輔大中文系的蔡津芬女士結婚,1984年洛杉磯奧運結束後,拿著獎學金赴美國南加大就讀,悽悽然嚼著室友久煮不爛的牛肉,熬了不過半年,便趕緊以依親的名義接來妻子同住。在南加大主修燈光與舞臺設計的這段時間,王孟超認為,最有助益的依然是在學校劇院實務操作,儘管那時所謂的實習,不過是獎學金領取人的義務,沒什麼人太認真,他倒是把握機會認真工作,加上在新象和雲門期間的歷練與相互印證,使得他後來不至淪於頂著外國學歷卻眼高手底。兩年後畢業,長子也出生,王孟超申請到紐約市茱麗亞音樂學院舞台助理設計的工作,夫妻倆帶著幼子飛向美國東岸,和一般留學生一樣,兩人日夜分工接班在餐廳打工, 最苦的時候,這位超哥甚至加入紐約街頭驍勇的中國餐廳外賣小弟bike boy的行列,兩腿快速踏著腳踏車在龍蛇混雜的紐約街頭,為了幫紐約人快遞一碗雜碎撈麵,衝鋒陷陣,為期一年,直到1987年回到臺灣。他日後在劇場後台玩直排輪,想來是在憶當年吧?


學成歸國的王孟超,雖然遇上了現代劇場和舞蹈正要風氣雲湧的浪尖上,但一切畢竟還在草創階段,一時之間沒有什麼專業的舞臺設計空缺,因此仍在雲門實驗劇場的技術訓練班教課。1987年國家戲劇院落成啟用,他遂進入擔任專職舞臺監督。1987年到1991年就職國家劇院期間,院內自製節目熱鬧非凡,而且是扎扎實實自製,不是委託,王孟超很熱血地看著自己推動的作品,一個個完成並推上舞臺。這期間的更重要的歷練也許不只此項。那時節也是劇院形式與營運備受爭議的起步時期。在擔任劇場技術工作之餘,他又實際目睹並且親身參與了那些辯論,鮮明地記憶著經濟起飛中獲得財富與自信的臺灣人,一方面豪氣若干地想要擁有世界一流的舞臺,另一方面又不知道自己的文化樣貌是什麼?要什麼樣的劇場?那樣舞臺究竟是什麼樣子?該如何經營?夾在技術專業人員、行政官僚系統、以及國外廠商之間,王孟超累積了很多第一手觀察,包括行政官僚如何朝令夕改,如何不願移樽就駕專業意見云云。這或許也是他後來願意以一個專業人員的立場,挺身把關,為未來的實際運作劃出最大可能空間吧。


王孟超回國後任職國家戲劇院的這段期間,正逢臺灣各種現代舞蹈與戲劇表演形式以民間團體的營運模式推出的熱潮。因此在正職之餘,同時接受邀請擔任各民間表演團體如蘭陵劇坊、游好彥舞團、當代傳奇劇坊、太古踏舞團、和藝術家陶馥蘭、羅曼菲等人的燈光或舞台設計。無論臺灣的表演藝術形式多麽地活潑多元,至今整體生態發展還是很難養活任何專職的舞臺設計師。回首當初,幸而有那樣的彈性做法,以技術資源培育設計人才。如今主事者或從業人員,在期望制度希冀建立軌道之際,是否還記得來時路,眼前難?

 

在《流浪者之歌》( 雲門舞集製作,1994年首演)的舞臺上,王孟超的舞臺設計以一片稻米的流瀉與舖撒讓世人難忘(攝影/劉振祥)

 

1992年,王孟超離開工作四年的國家戲劇院,再度回到雲門舞集,擔任他未來將十年之久的製作經理與技術顧問工作,並且逐漸有機會擔任編舞家林懷民舞作的舞臺設計。從1992年到2002年期間,他陸續以雲門舞集的系列舞臺設計,驚艷觀者。例如在《流浪者之歌》(1994)中,他以一片稻米的流瀉與舖撒讓世人難忘;在《水月》(1998)的舞臺上, 他以鏡面斜映巴哈沈穩的音樂、以水承載雲門舞者太極式低緩的律動,不僅完美體現鏡花水月的抽象境界,並且恰如其分地融入東西方異質的文化元素。這兩個作品已經是世界現代舞的經典製作,舞臺和編舞同樣為人津津樂道。後來他又在雲門的《行草二》(2003)裡,再度擺脫具象,擷取傳統器物的紋理與書法的筆觸,烘托出以舞行書的美學精髓。除了雲門舞集之外,他還曾擔任其他十個以上風格各異的舞蹈團體的舞臺設計。

 

在《水月》( 雲門舞集製作,1998年首演)的舞臺上, 王孟超以鏡面斜映巴哈沈穩的音樂、以水承載雲門舞者太極式低緩的律動 (攝影/鄧惠恩)

 

觀者或者不容易在表演藝術作品中單獨辨識特定設計部門的貢獻,又或者有人要揣測,舞臺設計者如何面對強勢的主創者(導演或編舞)?他們又是如何建立自己的風格特色?王孟超曾在課堂告訴學生,舞臺設計不是藝術家,他的設計應該以服務整體作品為目的, 而不是過度放大個人的設計概念乃至駕凌作品之上。在實際工作上,舞臺設計也不可能單打獨鬥,而需仰賴團隊合作。以《流浪者之歌》為例,根據一起工作的舞臺技術人員回憶,它的前身是1994年的《稻香》,在約莫十五分鐘的舞作裡,運用了稻米的舖撒。此作品顯然給予編舞家靈感,因此要求在稍晚的《流浪者之歌》裡,整場運用稻米。面對這個超級難題,王孟超便與工作團隊構思乃至實驗盡可能多種舖、撒、流、瀉、推、耙稻米的方式,又根據主創者的取決,根據舞作時間計算需要使用三千公斤稻米,再設計修改測試這三千公斤稻米傾倒流瀉的機關設施,和舞蹈結構和動作形式的搭配等。王孟超的舞臺技術與設計互為表裡,以及有意或無形的團隊合作,俱是他的特長吧。


1997年開始,王孟超開始了另一嶄新的設計工作。在這一年他加入了創作社劇團的成立,在現代舞之外又與現代戲劇密切合作,至今已經擔任過包括其他各戲劇團體在內將近三十個風格迥異劇作的舞臺設計。他的英美文學背景賦予他敏銳的文本洞悉能力,因此他在轉戰現代戲劇舞臺時,特別能展現另一種的得心應手。例如,在創作社的創團作品《夜夜夜麻》(1997,紀蔚然編劇,黎煥雄導演)裡,他以傾斜的舞臺、錯置的坐椅,呈現劇中人猶待釋放的壓力;在《瘋狂場景》(2005,魏瑛娟編劇導演)裡,他以古典劇場的手工技術,再現一個以後現代手法擷取莎士比亞各悲劇中瘋狂場景的改編之作;為了表現《少年金釵男孟母》(2009,周慧玲編劇導演)劇中一個被遺忘的性別越界的自由世界,他以優雅的軟景設計與靈巧的換境手法,創造一個流動的靈活空間,穿梭對照劇中開放與保守兩種不同的時代性格;在《寶島一村》(2008,賴聲川、王偉忠/編劇導演)裡,他又配合劇情的開展,讓一座眷村在觀眾眼見逐步被建構,給予觀者目睹歷史般的觀劇經驗;《浮浪貢開花三》與《黃金海賊王》則是彰顯製作團隊一貫的美學特色,打造一個繽紛俗豔、臺味十足的舞臺。這些作品有的已經成經典,有的則是極受國外矚目,甚至長期巡迴演出,對外展現臺灣表演藝術的不同成就。

 

在《少年金釵男孟母》( 創作社劇團製作,2009首演)裡,王孟超以優雅的軟景設計與靈巧的換境手法,創造一個流動的靈活空間,穿梭對照劇中開放與保守兩種不同的時代性格(攝影/王孟超)
在呈現《黃金海賊王》時(金枝演藝社製作,2010年首演),王孟超彰顯了製作團隊一貫的美學特色,特別打造一個繽紛俗豔、臺味十足的舞臺(攝影/王孟超)

 

整體看來,王孟超的舞臺設計作品驚人地多產且多樣,並且累積出某種個人特色:以簡練的手法與象徵的設計語言,創造靈活的表演空間,讓主創者的導演或編舞概念,得到更充分的發揮。 值得一提的是,他在2002年辭去雲門的專職工作,正式成為全職的舞臺設計師。前面提到的諸多作品,不少是他全職投入舞臺設計其間完成的。然而,這並非每個設計者可以負擔的選擇。在臺灣整體的藝文環境生態裡,這樣的特殊案例,值得詳細探問。


除了現代舞和戲劇,王孟超也曾擔任戲曲作品的舞臺設計,無論是當代傳奇劇場或是國光劇團的京劇甚至豫劇,他似乎都很勇於嘗試。要如何將舞臺設計概念適切地融入戲曲的既有美學特色中,是極為困難的,但臺灣在這部份的探索已經持續了四十年,而王孟超最早在上個世紀的九〇年代,便加入戲曲現代化的創作行列,擔任過當代傳奇劇場的《袁崇煥》(1993)和《樓蘭女》(1995)的燈光設計。他近年的戲曲舞臺設計代表作約莫以《青春版牡丹亭》最為人著稱。2004年臺北首演後,王孟超加入《青春版牡丹亭》的製作團隊,以與主題更為適切的意象和更靈活的調度為原則,修改整體設計,包括延續他對中國繪畫器物與書法的鑽研,從宋代美術或當代書法名家作品中擷取與作品內容相稱的元素並加以切割重組,再製成多件風格別緻的軟景,或透過影像裝置呈現,烘托湯顯祖濃厚的文人浪漫抒情色彩,並將自由的舞臺空間還給表演者。隨著該作品日後近兩百場的世界巡演,這個二十一世紀新古典舞臺不僅向世人散播來自臺灣的美學品味,更在華人戲曲舞臺美術裡,留下深刻的影響。

 

在《寶島一村》(表演工作坊製作,2008首演)裡,王孟超配合劇情的開展,讓一座眷村在觀眾眼見逐步被建構,給予觀者目睹歷史般的觀劇經驗(攝影/王孟超)
王孟超與年輕創作者合作,參與多齣實驗性小型演出。圖爲創作劇團監製的 《逆旅》(2013年首演),將多年累積的舞臺知識和經驗與青年共享 (攝影/王孟超)

 

王孟超縱橫各大型表演與製作之餘,還擔任過2009臺北聽障奧運開閉幕式和2010臺北花博的舞臺設計總監。特別可貴的是, 近年他積極地與年輕創作者合作,參與多齣實驗性小型演出(如《逆旅》,2013,詹傑編劇,徐堰鈴導演),將多年累積的舞臺知識和經驗,與青年共享,提攜後進成了他維持青春不老的妙方。他參與設計的舞臺作品曾連續七年獲得民間獎項肯定,他個人也曾在華沙獲頒雪樹國際傑出成就獎項(e Beverdere International Achievement Award in Warsaw,2004),並曾擔任世界劇場設計四年展臺灣館召集人及評審團委員,獲得劇場技術金獎,始終是積極地向國外引介臺灣優秀劇場設計作品。王孟超在累積長年舞臺設計與技術工作經驗以提攜後進之餘,仍然活力四射地為臺灣未來劇場設計與技術的發展方向努力,繼2008年出版引介舞臺設計大師李名覺的《劇場名朝》之後,今年(2014)甫完成英文著作的翻譯《舞臺自動控制系統》。


舞臺幕後工作不比尋常,長期不見天日地在劇場工作,或隨著巡迴演出在城市間旅行,時間感和空間感都呈現一種不真實的狀態。傳說中,臺灣劇場這位不老的超哥,不知是否因為如此而酷愛碳酸飲料。一日,他讀小學的兒子放學後哭著回家,「爸爸你不要死!」 超哥不解,一問,原來是學校老師說,碳酸飲料比洗馬桶的鹽酸還要強,爸爸每天都喝可樂,怎麼能?超哥聽了說,「不要聽你們老師亂講」,繼續喝了十幾年。又傳說,他當年任職國家劇院舞臺監督時,現代舞大師瑪莎葛蘭姆女士(Martha Graham)來臺,超哥重感冒,不斷在女士身邊打噴嚏。女士返美兩個月後,染上重感冒辭世。一切因果自有天定。祝願超哥,不要再把刷馬桶的液體往肚裡倒,多喝水,保持劇場空氣清新,杜絕散播病菌,才好繼續製造舞臺傳奇。


 

本文作者|周慧玲

周慧玲,國立中央大學英文系教授。輔仁大學英文系畢業後,取得美國紐約大學(NYU)表演學研究所博士,專長表演人類學、現當代前衛劇場理論以及性別表演研究與創作,著有《表演中國》等學術論述。為《表演臺灣彙編:劇本、設計、技術》系列叢書總編輯,目前主持該校( 國立中央大學) 黑盒子表演藝術中心。創作社劇團核心團員,編導作品中,《天亮以前我要你》《記憶相簿》《不三不四到臺灣》《少年金釵男孟母》《百衲食譜》以及導演作品《驚異派對》《影癡謀殺》等,俱由王孟超擔任舞臺設計。

記事
1976 進入輔仁大學英文系就讀 。
1979 第一部舞臺設計作品《愚公移山》(紀蔚然編劇)受邀參加「第一屆台北市藝術季」演出。
1982 退伍;進入新象藝術活動公司工作,任職國際事務組,曾參與《遊園驚夢》(白先勇編劇,黃以功導演)製作;與蔡津芬女士結婚。
1983 進入雲門劇場技術訓練學習,並擔任《紅樓夢》(林懷民編舞)舞臺設計李名覺先生的英文翻譯。
1984 於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擔任兼職英文教師。
1984 進入美國University of South California南加大戲劇藝術學院碩士班就讀,主修舞臺/燈光設計;妻子依親赴美。
1986 取得南加大藝術碩士學位,進入紐約茱麗亞音樂學院擔任舞台助理設計。
1987 學成返國,先在雲門實驗劇場的劇場技術訓練班授課,再進入國家劇院擔任舞台監督。第一個參與製作爲《紅鼻子》(姚一葦編劇)。
1987 回國後第一個燈光設計作品《八七舞展》和蘭陵劇坊製作的《明年我們空中再見》演出。
1987 於中國文化大學戲劇兼任講師直至2010年。
1991 進入雲門舞集擔任專案技術指導,為期一年。
1992 進入雲門舞集,擔任專職舞臺監督/製作經理/舞臺設計/技術。
1993 回國後,也是進入雲門舞集後的第一個舞臺設計作品《稻香》(林懷民編舞,雲門舞集製作)演出,同年擔任《流浪者之歌》(林懷民編舞)的舞臺設計。第一次擔任戲曲燈光設計的作品《袁崇煥》(當代傳奇劇場)演出。
1997 與李永萍、江世芳、黎煥雄、林靜芸、周慧玲、紀蔚然、魏瑛娟等人籌備兩年後,成立創作社劇團,擔任創團作品《夜夜夜麻》(紀蔚然編劇)舞臺設計。
1997 離開雲門,於中國時報劇場擔任專職技術總監 。
1998 離開時報,回到雲門原職。
2002 離開雲門,成立王孟超筆圖工作室Austin @ Plan B Studio,成為全職舞臺設計。
2003 擔任世界劇場組織OISTA視覺設計委員會副主席至2006年。任職其間,該組織總部從荷蘭遷至臺灣。
2004 於波蘭華沙總統官邸獲頒「雪樹國際成就獎」(The Beverdere International Achievement Award in Warsaw)。
2004 擔任台灣技術劇場協會TITT理事長至2006年。
2007 擔任布拉格劇場四年展的評審委員。
2011 擔任世界劇場組織OISTA出版與傳播委員會主席至2014年。
2013 擔任臺北藝術中心籌備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