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屆
劇場創作者
王榮裕
Rong-yu WANG
得獎理由
王榮裕自80年代以來,以行動介入社會,開拓劇場展演議題的公共性及藝文展演空間之多元性與可能性。其編導作品建構「台客儀態」的表演美學,及「胡撇混搭」的劇場風格,開創出另類的台語現代劇場。作品積極面向一般大眾,從台灣的歷史、社會與生活之中,提煉出庶民風情與在地文化認同,是持續實踐文化平權的先行者。
得主介紹

王榮裕,1960年生於臺中,現為金枝演社藝術總監。出身歌仔戲世家,1988年接觸蘭陵劇坊與優劇場的表演培訓及演出,投入劇場工作已三十餘年。早期接受葛羅托斯基體系的訓練,並研習民間廟會儀式、道家思想、太極導引等。1994年至2016年,曾擔任雲門舞集《流浪者之歌》的客席表演者,稻穀從上而落、直觸頭頂的靜定禪思僧者之形象,聞名於國內、外。1993年成立金枝演社;1996年《台灣女俠白小蘭》奠定金枝演社的美學標記;1997年《古國之神——祭特洛伊》開啟環境劇場演出的探索;2021年《雨中戲台》展現其創作及生命歷程的累積,並全面綜觀地對歷史及議題提出態度,是臺灣當代劇場史重要的參與者與介入者。

得主感言

我很高興住在台灣,可以說想說的,做想做的。  
 

感謝評審,感謝國藝會對我和金枝演社的肯定。一路走來,要謝謝生命中的每個相遇;謝謝劉若瑀老師的啟蒙,林懷民老師的栽培,帶領我進入戲劇的世界,體會藝術與生命的真善美;謝謝在我身邊一路相伴相挺,打拼這麼多年的夥伴,沒有你們的支持,我到不了這裡,這個獎是我們共有的,未來,我們還要在戲劇,在表演美學這條路上,繼續冒險下去。  


我要感謝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一個是我媽媽,謝月霞女士,我繼承了她身上的歌仔戲班血脈,沒有媽媽,就沒有今天的我和金枝演社。還有蕙芬,沒有她成為我們最堅強的後盾,金枝演社可能早就收班,走不到今天。媽媽,謝謝妳在天頂一直庇蔭著我們;蕙芬,感謝妳一直守護著大家。  


我常開玩笑說,藝術家都很浮浪貢,不務正業。想不到做著做著,我這個浮浪貢,竟也真正開花了。  


每個人都是一粒種子,會在對的時刻綻放。就像我總對演員強調,只要在舞台上,就算只演一棵樹,一粒石頭,都要發光發亮。我透過戲劇綻放自己的生命,也希望我的演員在舞台上綻放自己。更希望透過表演藝術,把這種能量散播出去,讓每個人在生活中都能抬頭挺胸,為自己驕傲。  


這是我的體悟,也是我創作的核心價值。  


戲劇對我是一段不停探索的旅程。以前,我常常照鏡子自問,這是我嗎?我是長這樣子嗎?透過創作,我不只認識自己是誰,從哪裡來,也決定自己要往哪裡去,成為什麼樣子。所以,我的作品一定和人、和這片土地有關,這是30年來,我與金枝演社一直堅持的道路:打磨出「台灣人」的模樣,或者說,晟做一個真正的人。我想對每一位藝術家致敬並共勉:我們有這樣的力量,改變世界,讓更多人從我們的創作中,看見自己,找到自己,晟做驕傲的自己。  


期望咱繼續打拼,在諸位先進的基礎上,共同打造更美好的未來。

藝術家素描
文|陳正熙
圖|金枝演社提供

浮浪貢的戲台人生:王榮裕  

 

「她的流浪,現在卻變成我的流浪。」

這一切,開始於夜雨中的戲台……

2021年的《雨中戲台》劇中,年僅八歲的志成牽著妹妹的手,被母親月鳳叱罵:「你們兩個無父無母無人愛的,怎麼不快點去死一死。」離開戲台,走在夜暗大雨之中,不知要走去哪裡,只是邊淋雨邊想……。很難想像他心中在想些什麼,是「不然乾脆像我母親講的,大家都去死一死好了,世界也比較安靜」的厭世之感?或者,就是茫然無措,只剩淒風苦雨吹打在臉和身上的冷冽之感?

如此戲劇性的場景,究竟是戲,還是人生?或者,既是戲,也是人生?

2021年《雨中戲台》,王榮裕(中)與郭春美(右)、孫凱琳(左)共同演出,在舞台上直面自己與母親的愛恨糾結。(攝影/陳少維)
2021年《雨中戲台》,王榮裕(中)與郭春美(右)、孫凱琳(左)共同演出,在舞台上直面自己與母親的愛恨糾結。(攝影/陳少維)


王榮裕,出身歌仔戲班世家,但在他30歲之前,這卻是讓他幾乎要走上歧路人生的主因:素行不良的父親,與他形同陌路;母親為維持家計,終年奔波接演歌仔,聚少離多,讓母子彼此無法理解而緊繃對立;青春期的叛逆不羈,「做流氓」的快意瀟灑,再多一點兇悍,或許就讓他踏上一條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退伍之後,經母親引介進入電腦公司,從機房管理人員起步,自修成為電腦工程師,晉身高薪一族,人生坦途似乎可期,就像他之後報考蘭陵研習班的獨角演出《生命的旅程》一樣:出生、成長、工作、老去、死亡。

1988年,他因為對母親戲班人生的「誤解」,加上閒暇無事,考入蘭陵劇坊「第五期舞台表演人才研習會」,同時成為研習班老師劉靜敏(若瑀)新成立的「優劇場」一員,接受葛羅托斯基「客觀戲劇」訓練,加入「溯計畫」,接觸台灣民間祭儀、陣頭技藝、太極導引等東方身體訓練方法,參與「白沙屯媽祖徒步進香」,開始深化對本土的認識,建立自我的身分認同。

 

王榮裕多年來自「白沙屯媽祖徒步進香」中,深化對本土的認識。圖為2019年擔任頭旗組時,由兒子所攝。(攝影/王品果)
王榮裕多年來自「白沙屯媽祖徒步進香」中,深化對本土的認識。圖為2019年擔任頭旗組時,由兒子所攝。(攝影/王品果)



經歷了悲苦的童年、漂浪的青春,和短暫的「正途」之後,他終究和母親一樣,站上他原本厭棄的「戲台」,踏上那似乎是命定的戲劇之路:「她的流浪,現在卻變成我的流浪。」
 

「胡撇仔」台客戲劇
 

王榮裕的劇場啟蒙,在蘭陵劇坊研習班,但他為金枝演社奠定的「台客戲劇」風格,卻源於優劇場的「溯計畫」,特別是劇場奇才陳明才編導的《七彩溪水落地掃》(1990)。

陳明才在這部以當時正方興未艾的環保議題為主題的作品中,充分擷取、混融從「溯計畫」中學習到的本土表演形式與文化元素:落地掃、講古說書、車鼓陣。王榮裕參與演出,重新認識母親和她的「表演藝術」,在心中種下回歸民間原生表演形式、「找到台灣人的身體」的種子。經過金枝草創初期的探索嘗試,終於能在1996年的《台灣女俠白小蘭》中,為自己的生命體悟和劇場思維,找到適切的表現形式:胡撇仔。

 

陳明才提取優劇場「溯計畫」的精神編導《七彩溪水落地掃》(1990),參演的王榮裕(上圖左、下圖右二)從中獲得許多感悟。(優人神鼓提供)
陳明才提取優劇場「溯計畫」的精神編導《七彩溪水落地掃》(1990),參演的王榮裕(上圖左、下圖右二)從中獲得許多感悟。(優人神鼓提供)


金枝演社成立之初,王榮裕延續「溯計畫」的精神,以「田野調查研究暨演出呈現計畫」展開劇團訓練,學習民間科儀、陣頭,參與「白沙屯媽祖徒步進香」,跟隨母親謝月霞和黑貓雲(許麗燕)學習歌仔曲調做工,逐步建立劇團的自我意識,厚實創作內涵:與母語、民俗、本土的連結。1994年,他在第一個導演作品《停頓》中,將多種肢體表演形式——即興、太極導引、車鼓弄等交織而成的具體圖像,初步回應「台灣人的身體」的提問。1995年,在彭雅玲導演的《春天的花蕊——寶釧、素貞與青兒》,他首次與母親同台演出,嘗試將歌仔戲帶進現代劇場,實驗結合的可能。1996年的《潦過濁水溪》,以找尋生命意義與文化傳承的敘事,總結參與媽祖進香行腳的體悟,為《台灣女俠白小蘭》的創作完成基礎整備。
 

1995年《春天的花蕊——寶釧、素貞與青兒》,王榮裕首次與母親謝月霞同台演出,嘗試將歌仔戲帶進現代劇場。(攝影/劉振祥)
1995年《春天的花蕊——寶釧、素貞與青兒》,王榮裕首次與母親謝月霞同台演出,嘗試將歌仔戲帶進現代劇場。(攝影/劉振祥)


《台灣女俠白小蘭》可以說是王榮裕創作生涯的真正起點:將母親的戲班人生轉化為漂浪舞台上的女俠故事,融合了對母親生命的切身體會;以胡撇仔的拼貼混雜為形式與風格,揭露社會亂象和庶民求生百態,深入凝視台灣常民文化;以流動卡車舞台在各地廟埕夜市浪跡巡演,「媚俗、通俗、粗俗」的張揚姿態,不僅讓金枝演社與胡撇仔之名,廣為人知,更有隱隱然的社會(評論)意識。

由這裡開始,王榮裕繼續帶領金枝演社「說台語」,將胡撇仔豐富的表演性與音樂性,演化為日趨完整成熟的台語音樂劇,在取悅觀眾的放肆笑鬧中,融入他對歷史記憶與國族認同的思考,透過場域特定創作,與各種非制式表演空間對話,探索其可能性與極限。

 

1996年起《台灣女俠白小蘭》以流動卡車舞台浪跡巡演十餘年,確立金枝獨特演出風格。吳朋奉(右二)亦參演其中,飾情報局長。攝於2005年。(攝影/陳逸宏)
1996年起《台灣女俠白小蘭》以流動卡車舞台浪跡巡演十餘年,確立金枝獨特演出風格。吳朋奉(右二)亦參演其中,飾情報局長。攝於2005年。(攝影/陳逸宏)


從胡撇仔到台語音樂劇
 

繼《台灣女俠白小蘭》之後,王榮裕和人生伴侶游蕙芬1聯手,推出《可愛冤仇人》(2001),更肆意痛快地拼貼混融跨時代、跨類型的通俗文化元素,談情說愛,將胡撇仔的表演性,推向極致;2003年的胡撇仔版莎劇《羅密歐與茱麗葉》,不僅可見好萊塢電影與台語電視劇的影響,認真扮演遊戲,雖然少了原作的悲劇性,卻更展現豐富的台語俚俗趣味;2004年的《玉梅與天來》,同樣改編自《羅密歐與茱麗葉》,更誇張地混搭不同表演形式、音樂類型和造型物件,打造出具有強烈胡撇仔風格的台語音樂劇。

《可愛冤仇人》融入跨文化娛樂符碼,以國台語老歌串場,至今仍是金枝最膾炙人口的劇碼之一。(攝影/陳少維)
《可愛冤仇人》融入跨文化娛樂符碼,以國台語老歌串場,至今仍是金枝最膾炙人口的劇碼之一。(攝影/陳少維)

 

2010年的《大國民進行曲》,拼貼傳統與搖滾音樂,結合台灣調性編舞,敷演中日戰爭末期,台籍日兵與女子戲班共同編織的黃金大夢,成為一則台灣人身分認同意識的政治寓言,被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譽為:「開啟台語音樂劇時代」的作品。2011年的《黃金海賊王》,重現17世紀福爾摩沙大航海時代,海賊稱霸、各方異士追逐夢想的風雲傳奇,在俗豔而充滿娛樂性的音樂歌舞中,盡情發揮他對歷史的狂想。這兩部作品不僅代表著從胡撇仔到台語音樂劇的淬煉成果,更反映出王榮裕如何嘗試在溫柔抒情、奔放豪氣的歌舞中,超越現實的箝制,想像簡單幸福與精神自由,託寄他對歷史記憶和國族認同的思考,而風格融會的瀟灑自信,到了2018年的那卡西風歌舞喜劇《歡喜就好》,更得到印證。

 

2010年的《大國民進行曲》,獲雲門創辦人林懷民譽為:「開啟台語音樂劇時代」的作品。(攝影/陳少維)
2010年的《大國民進行曲》,獲雲門創辦人林懷民譽為:「開啟台語音樂劇時代」的作品。(攝影/陳少維)
《黃金海賊王》重現17世紀大航海時代的福爾摩沙傳說,將12米海賊船搬上舞台。(攝影/黃昭綸)
《黃金海賊王》重現17世紀大航海時代的福爾摩沙傳說,將12米海賊船搬上舞台。(攝影/黃昭綸)

 

《歡喜就好》改編自莎劇《皆大歡喜》,融合懷舊幽情與科技美感,在詼諧笑鬧與抒情浪漫之間,取得適當平衡,風格的融會,打破鄙俗與高雅之牆,越來越瀟灑自如,音樂歌舞表演,都展現出高度的從容自信,文本改編、語言運用、政治隱喻仍有胡撇仔的恣意淋漓,但已超越流浪苦情,「媚俗、通俗、粗俗」,圓熟轉化為傳遞幸福的優雅風情。

從胡撇仔到台語音樂劇,拼貼混雜、誇張戲仿的「台客儀態」,因此而有了個人生命認同和歷史記憶傳承的意涵。


歷史記憶與國族認同
 

王榮裕的歷史觀,決定於他所選擇的庶民、邊緣位置,他所關注的,是在大歷史的動盪曲折中,小人物的幸福知足、生死義氣,和努力拼搏的勇氣,在通俗懷舊的氛圍中,寄託他對社會現實的批判思考,對共同未來的想像期待。

王榮裕自認,「歡喜就好」的「浮浪貢」,是他最喜愛的人物類型與生活樣貌,在「浮浪貢開花」系列作品(《浮浪貢開花》(2006)、《我要做好子》(2007)、《勿忘影中人》(2009)、《幸福大丈夫》(2013))中,「沒厝沒車沒保險,沒某沒猴沒開店」的阿才,和他身邊一干真情重義的人物,順其自然的生活態度,關心的無非就是簡單平凡的生活、自在真實的情感。系列故事時空涵蓋日據時代到1970年代,拼貼歷史事件、常民生活經驗、通俗文化元素,和混雜的表演形式,回望庶民歷史記憶,表演風格依然誇張,但庶民情感的特質:絕不張揚、內斂近乎壓抑,和對人的關懷、真誠不變。

「浮浪貢開花」系列透過拼貼混雜的表演形式,回望庶民歷史記憶,真實貼近一般大眾生活。圖為首部曲與二部曲在2008台北藝術節開幕演出。(攝影/陳少維)
「浮浪貢開花」系列透過拼貼混雜的表演形式,回望庶民歷史記憶,真實貼近一般大眾生活。圖為首部曲與二部曲在2008台北藝術節開幕演出。(攝影/陳少維)


2014年的《台灣變形記》,挪借類型電影形式,嵌入真實社會情境,以荒誕不經的戲劇情境,凸顯出尋常百姓在荒謬時代中的難為與希望。2017年的《整人王——新編邱罔舍》,王榮裕聯手最擅嘲諷的劇作家紀蔚然,改編民間傳說人物邱罔舍故事,拼貼本土史事與莎劇故事,藉亦正亦邪的主角人物和他滑稽荒唐的行徑,戳刺正常社會的敏感神經,以充分表現台語韻味的言語對決,笑看家族鬥爭和鄉里人情,翻轉沉重歷史,表達他對共同未來的想像。
 

2017年與紀蔚然聯手打造《整人王——新編邱罔舍》,拼貼本土史事與莎劇故事。(攝影/陳少維)
2017年與紀蔚然聯手打造《整人王——新編邱罔舍》,拼貼本土史事與莎劇故事。(攝影/陳少維)


王榮裕在1980年代末進入劇場時,正是解嚴之後,社會力蓄勢迸發的時刻,「回歸現實」也逐漸成為社會關懷與認同意識的主流。他在創作中對個人生命與國族認同的思考,從狂野不羈到謙遜包容,記錄了他與金枝的成長,也同時反映了台灣社會主流意識的演變。

1997年,在仍為廢墟的台北酒廠(今華山文創園區)首演的《古國之神——祭特洛伊》,改編荷馬史詩,混搭拼貼傳統民俗祭儀和現代生活元素,以魔幻的末世景觀,重述古老的特洛伊戰爭傳說,喻示台灣狂亂的當代情境。1999年的異色之作《群蝶》,將高度爭議的社會事件入戲,暴烈近乎瘋狂的表演形式,既是探究人性暗黑和自由邊界的實驗,也同樣反映出他身處世紀末的焦慮。
 

1997年《古國之神——祭特洛伊》於華山廢墟首演,中央著傳統戲服者為謝月霞。(攝影/陳少維)
1997年《古國之神——祭特洛伊》於華山廢墟首演,中央著傳統戲服者為謝月霞。(攝影/陳少維)
1999年失重與暴力的異色之作《群蝶》,王榮裕的妻兒游蕙芬與王品果(右前方)參演其中。(攝影/郭政彰)
1999年失重與暴力的異色之作《群蝶》,王榮裕的妻兒游蕙芬與王品果(右前方)參演其中。(攝影/郭政彰)

2005年的《祭特洛伊》重製版,將場景搬到充滿歷史感的古蹟,融合多部以特洛伊戰爭為題的西方古典作品,完整敘述戰爭始末與其殘暴死亡後果,台語歌謠、歌仔曲調、原住民惡靈角色的融合,是他對認同意識的思考表現。2008年的《山海經》,取材傳統巫書人物故事,融合台灣原民傳說與文化省思,同樣蘊含著他對本土歷史與社會現實的省思,對本土認同的肯認。

到了2015年的《祭特洛伊》,更加精煉戰爭史詩,以更明確的主題性,更強烈的儀式感,凸顯戰爭之綿長與殘暴,生民之痛苦與絕望,試圖予人以抒情的撫慰,在國族認同爭議似乎塵埃已定(或勝負分明?)的當下,終於放下邊緣的躁動不安,圓熟轉化。

繼1997年華山首演後,相隔八年的《祭特洛伊》重製版,搬移到充滿歷史感的古蹟淡水滬尾砲台演出。中坐者為飾演特洛伊城主的謝月霞。(攝影/陳少維)
繼1997年華山首演後,相隔八年的《祭特洛伊》重製版,搬移到充滿歷史感的古蹟淡水滬尾砲台演出。中坐者為飾演特洛伊城主的謝月霞。(攝影/陳少維)


與非制式展演空間的對話
 

王榮裕在走進正式劇場之前,就已經在母親謝月霞一生奔波趕赴的野台,和優劇場「溯計畫」走過的田野,親身體驗非制式空間的可能,胡撇仔更讓他得到衝撞體制空間的許可,而這也同時呼應了90年代初期,小劇場遊走於各種異質空間的風潮。從對非制式表演空間的探索,到場域特定的展演創作,也反映出王榮裕在創作理念與空間想像的演變。

《台灣女俠白小蘭》在夜市廟埕的漂浪舞台,《古國之神——祭特洛伊》在城市廢墟裡的末世場景,《天台之蛙》在都市叢林中的俯瞰景觀,代表的是早期的王榮裕,選擇鄙俗、邊緣、危險的頑強志氣。「竊佔國土」的罪名2雖然於法無據,甚至凸顯官僚荒誕,卻不能說與他個人的態度與想像無關——即使不是「竊佔」,「擅闖」的意圖則昭然若揭。

首次以古蹟為展演空間的《觀音山恩仇記》(2002),是一個重要的轉折。當時,劇團正面臨財務困境,甫自印度雲遊返台的王榮裕,卻反而心無罣礙,一個開闊清幽的歷史空間,似乎正適合他當時心情——不求對峙克服,而是尊重理解,建立與空間的和諧互動。這樣的成熟領會,成為他之後場域特定作品的空間特色:2005年的《祭特洛伊》,嘗試連結古希臘神話故事與滬尾砲台的歷史記憶;2015年的《祭特洛伊》,運用雲門劇場戶外空間特色,搭建起搬演儀式的現代祭壇;2016年的《伊底帕斯王》以創作者的意志,將國家音樂廳戶外廣場圈圍轉化成古典悲劇空間,在當代社會中為經典文本定位,探問古今對話的更多可能。
 

2015年,《祭特洛伊》於雲門劇場開幕演出,以草地、綠樹、星斗為舞台。(攝影/陳少維)
2015年,《祭特洛伊》於雲門劇場開幕演出,以草地、綠樹、星斗為舞台。(攝影/陳少維)

 

王榮裕「非制式」的空間思考,也與他的本土關懷密切相關:落腳淡水之後,他為「淡水國際環境藝術節」執導《西仔反傳說》(2009/2010),在滬尾砲台公園演出;《五虎崗奇幻之旅》(2012)更以流動劇場形式引領觀眾穿梭淡水市鎮。從2009年開始的「金枝走演.美麗台灣」全台巡演,在各個鄉村市鎮走過的路途,或許就是他的戲劇人生寫照:一場流浪,各個空間,既是日常,也是舞台。

而這一切,或都源於愛浪流連的天性。

 

《西仔反傳說》以「淡水人的藝術節」為信念,由183位在地居民搬演在地歷史,首開國內社區民眾大規模參與藝術活動之創舉。(攝影/陳少維)
《西仔反傳說》以「淡水人的藝術節」為信念,由183位在地居民搬演在地歷史,首開國內社區民眾大規模參與藝術活動之創舉。(攝影/陳少維)
自2009年啟動的「金枝走演.美麗台灣」計畫,自籌經費到各地鄉鎮免費演出。圖為2014年在華山文創園區演出第100場,《可愛冤仇人》走演版。(攝影/王錦河)
自2009年啟動的「金枝走演.美麗台灣」計畫,自籌經費到各地鄉鎮免費演出。圖為2014年在華山文創園區演出第100場,《可愛冤仇人》走演版。(攝影/王錦河)


「最親的人,附身的戲,烏白撇也有芳微微。」
 

原本預定在《雨中戲台》劇中飾演志成一角的吳朋奉於2020年中風驟逝後,王榮裕被迫接下主演並身兼導演,要在舞台上直面自己與母親的一生愛恨糾結,而他會如何面對這樣的挑戰,耐人尋味。

王榮裕自己說:「每次排練就像是在與母親擁抱。」但,觀眾,特別是熟悉他母子兩人故事的觀眾,會如何看待舞台上的志成與月鳳、王榮裕與郭春美(飾月鳳)、王榮裕與謝月霞?而,哀樂中年的王榮裕,又是如何看著從野台逃走的王榮裕、在蘭陵的王榮裕、與母親第一次同台的王榮裕、將母親的故事編成俠女傳奇的王榮裕,與母親、兒子三代同台的王榮裕?

舞台上,他們一個個走過,最後終於能在「記憶裡的雨中戲台」上,回歸母體,與母親和解圓滿?

 

2021年《雨中戲台》,王榮裕(左)親身登台演繹自己的生命故事。(攝影/陳少維)
2021年《雨中戲台》,王榮裕(左)親身登台演繹自己的生命故事。(攝影/陳少維)

 

《雨中戲台》重新建構敘述母子之間的記憶與情感,穿插不同時期的演出形式與代表劇目,勾勒出歌仔名伶謝月霞跨時代的生命史,和歌仔戲在台灣的發展史與社會互動,因此成為一則個人生命與時代歷程互為表裡的社會評論,呼應著王榮裕與金枝演社一向以來,以作品回顧、紀錄、反映台灣歷史與社會現實的創作主軸。

台灣俠女白小蘭、廢墟中的流浪戲班、浮浪貢阿才、小林兵長、海賊王飛虹船長、整人王邱罔舍、歌仔紅伶月鳳,就是曾在你我生命中走過的台灣人,私人記憶與集體鄉愁的交織,因此成就「台客戲劇第一天團」的實質。

從台灣當代劇場發展的角度來看,《雨中戲台》也可以說是金枝長久以來,混雜拼貼、交錯疊合本土戲曲與西方戲劇,累積轉化的成果展現。無論是現代性的劇場實踐,或者傳統美學的轉化,《雨中戲台》就和金枝的過往作品、與表演DNA(胡撇仔)一樣,總有缺口、裂痕,在雅俗之間也仍有扞格,傳統與現代對立的框架或許還在,但已經不再那麼堅不可摧。

就如同謝月霞作為一個演員、母親,王榮裕作為一個演員、兒子的人生一樣,有那終究無法填補的缺憾與失落,舞台上,稍縱即逝片刻裡的擁抱和解,是我們唯一可以期待的溫暖:「求愛心思雨綿綿,解恨情境雨淋漓,最親的人,附身的戲,烏白撇也有芳微微。」

這人生,終究還是要在戲台上完成。

 

2019年王榮裕(左)應一心戲劇團邀請參與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台灣戲曲藝術節旗艦製作《當迷霧漸散》演出,飾主角林獻堂,與許秀年(右)同台。(一心戲劇團提供,攝影/徐欽敏)
2019年王榮裕(左)應一心戲劇團邀請參與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台灣戲曲藝術節旗艦製作《當迷霧漸散》演出,飾主角林獻堂,與許秀年(右)同台。(一心戲劇團提供,攝影/徐欽敏)

 

「歡喜就好」的浮浪貢人生
 

1993年的那一張手寫傳單:「XX劇場  尋找伙伴  工作  學習  生活  成長  一起探索戲劇與人生」,有著典型的文藝青年氣味,看似勇氣十足的主動邀約,其實更多戰兢不安;30年之後,XX劇場成為人們熟知的金枝演社,王榮裕也累積了質量可觀的作品,看似隨興走跳的創作歷程,其實貼切反映台灣社會「東拼西湊」、「生冷不忌」、「歡喜就好」的豐沛生命力,無論是在江湖,或在殿堂,始終不改浮浪貢的玩笑本色,「無用之用」的生命體悟,「頂真」(認真)生活作戲的態度。

王榮裕的舞台人生開始於表演,而他最為人所稱譽的表演作品,就是在雲門舞集《流浪者之歌》中的僧人角色:整場雙手合十,閉目佇立於舞台一隅,任由從天而降的金色稻米縷縷不絕撒落頭頂、肩上,全球巡迴22年共219場演出,不曾缺席,不僅是台灣當代舞台上的經典意象,也體現他之後做導演、當演員、經營劇團的堅定意志。

 

自1994年起,應林懷民之邀飾演雲門舞集《流浪者之歌》僧人,自此全球巡迴22年。(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游輝弘)
自1994年起,應林懷民之邀飾演雲門舞集《流浪者之歌》僧人,自此全球巡迴22年。(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游輝弘)

 

而他貢獻於台灣當代劇場的,除了作品之外,還有獨特的劇團文化:長期合作的創作夥伴,歷久不變的情感牽繫;劇團成員共同生活、創作,仿若古老戲班文化的當代體現。3

當年他所厭棄的戲班人生,如今卻成他的生命意義所繫,讓他成為一個「對土地虔誠,對生命熱愛,對人有禮」的台灣人,將原本位處邊緣、狂野顛覆的胡撇仔,帶進殿堂,成為某種本土文化典範,成就了「歡喜就好」的浮浪貢人生。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俗套,因此有了新意,而所謂的「台客戲劇」,也因此不僅只是「政治正確」的符號,而是一個信念的實踐。

浮浪貢的人生,沒有停下來的一天,王榮裕的戲台人生,也仍將繼續。4

 

(攝影/劉振祥)
第22屆國家文藝獎得主——王榮裕。(攝影/劉振祥)

 

本文作者|陳正熙
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戲劇碩士。現職為國立台灣戲曲學院劇場藝術學系專任助理教授。經歷包含:國家劇院及音樂廳營運管理籌備處約聘研究助理;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台新藝術獎」觀察委員、複審委員、決審委員;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藝文補助評審;《表演藝術評論台》駐站評論、《PAR表演藝術雜誌》評論。

註1|游蕙芬也是王榮裕最密切的創作夥伴,於「金枝」之命名有功,擔任劇團行政總監/製作人/編劇,肩負重任,作品包括:《祭特洛伊》、《可愛冤仇人》、《浮浪貢開花》等,是共同形塑金枝風格的重要推手。

註2|《古國之神——祭特洛伊》在當時仍為廢墟的台北酒廠(今華山文創園區)演出,王榮裕因被無端捲入場地使用管理權爭議,首演之後隔天,被警方以「竊佔國土」罪名帶回警局偵訊,經民代與藝術界人士聲援協助,被飭回。

註3|施冬麟、李允中、劉淑娟、曾鏵萱、高銘謙、林純惠……,不離不棄的堅持,讓金枝故事不斷。

註4|謹以此文紀念謝月霞女士、吳朋奉先生。

記事
1960 出生台中歌仔戲班世家,祖父為日治時代「彩連社」班主,母親謝月霞為當家小生
1975 國二轉學至台北與母親同住,隔年畢業後離家出走,考進中山醫專五專部,半年後主動退學,混跡幫派,經歷狂放不羈的青春期
1983 退伍,經母親引介進入大眾電腦公司任機房管理人員,之後自修成為電腦工程師
1988 進入蘭陵劇坊「第五期舞台表演人才研習會」,同時加入劉靜敏(若瑀)創立之「優劇場」
1989 參加優劇場「溯計畫」
1990 辭去電腦公司工作 參與陳明才《七彩溪水落地掃》演出
1993 自組劇團,展開為期三年的「田野調查研究暨演出呈現計畫」 以金枝演社之名推出創團首作《成年醴》,於人性空間咖啡廳演出
1994 首部導演作品《停頓》於耕莘小劇場演出 應雲門創辦人林懷民之邀飾演《流浪者之歌》僧人,自此全球巡迴22年,共演出219場
1995 與母親於皇冠小劇場同台演出《春天的花蕊——寶釧、素貞與青兒》
1996 執導《潦過濁水溪》,於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演出 隨雲門《流浪者之歌》赴荷蘭演出,結束後在巴黎流浪三個月 執導首部胡撇仔作品《台灣女俠白小蘭》,以流動卡車舞台巡演各地
1997 執導《古國之神——祭特洛伊》,於廢棄的台北酒廠演出,引發遭控「竊佔國土」風波
1998 獲亞洲文化協會獎助金赴紐約,行前於台北商銀濟南分行頂樓演出《天台之蛙——王榮裕的solo》
1999 帶領金枝演社團員進入921災區協助救災重建 執導《群蝶》,於中正二分局(今牯嶺街小劇場)首演
2000 獲國藝會「921文化重建專案」補助,帶領劇團進駐災區,巡迴義演《台灣女俠白小蘭》 赴印度菩提迦耶打坐修行,體悟「自由自在」
2001 因未獲文建會演藝團隊扶植計畫補助,劇團陷入財務困境,以演出與義賣募款因應 執導《可愛冤仇人》,於幼獅藝文中心首演
2002 執導《觀音山恩仇記》,首度於古蹟空間(淡水英商嘉士洋行/殼牌倉庫)演出
2003 執導胡撇仔版《羅密歐與茱麗葉》,參與國家劇院「莎士比亞在台北」藝術節
2004 執導《玉梅與天來》,於台灣藝術教育館演出
2005 執導《祭特洛伊》完整版,於淡水滬尾砲台首演,隔年於高雄旗後砲台演出
2006 應韓國戲劇導演協會邀請,赴首爾執導韓語版《群蝶》 執導「浮浪貢」系列首作《浮浪貢開花》,入選國藝會「表演藝術追求卓越專案」,於台北紅樓劇場首演
2007 執導「浮浪貢」二部曲《我要做好子》,於台北紅樓劇場首演
2008 執導《山海經》,入選國藝會「表演藝術追求卓越專案」,於滬尾砲台演出 應台北藝術節之邀,執導《浮浪貢開花》、《我要做好子》擔任開幕演出
2009 執導「浮浪貢」三部曲《勿忘影中人》,於台中中興堂首演 啟動「金枝走演.美麗台灣」計畫,自籌經費到各地鄉鎮免費演出 應淡水環境藝術節之邀,執導史詩環境劇場《西仔反傳說》,於滬尾砲台公園演出
2010 執導《大國民進行曲》,胡撇仔風格作品首登國家戲劇院 再度應淡水環境藝術節之邀,執導《西仔反傳說》
2011 應邀赴新加坡主持「白色大師工作坊」 執導《黃金海賊王》,入選國藝會「表演藝術追求卓越專案」,於台北城市舞台首演
2012 三度應淡水環境藝術節邀請,擔任《五虎崗奇幻之旅》總導演,以流動劇場形式引領觀眾穿梭淡水市鎮
2013 執導「浮浪貢」四部曲《幸福大丈夫》,於華山藝術生活節首演
2014 執導《台灣變形記》,於南海劇場首演
2015 執導《祭特洛伊》十周年經典重製,為雲門劇場開幕演出,於雲門戶外廣場首演
2016 執導《伊底帕斯王》,於國家音樂廳戶外停車場演出
2017 執導《整人王——新編邱罔舍》,於台中國家歌劇院首演
2018 執導《歡喜就好》,於台北城市舞台首演
2019 應一心戲劇團邀請參與《當迷霧漸散》,飾主角林獻堂,於台灣戲曲中心演出 開始《記憶島》創作計畫 《西仔反傳說》十週年,應邀執導全新戶外史詩劇《戰祭1884》,於滬尾砲台公園演出
2020 執導《雨中戲台》,因新冠疫情延期 執導《記憶島》試演場,於雲門劇場演出
2021 《雨中戲台》於台灣戲曲中心首演,擔綱主演,並以此劇入圍傳藝金曲獎最佳導演 獲頒第22屆國家文藝獎